四、笔记小说中的女体思维

民间妇女性生活讨论到情欲控制问题，笔记小说叙述以“节妇”类身份数量最多，分布年龄面最广。女性年轻守寡，终身不嫁，一辈子会遭遇到生理和心理的矛盾和冲突。守节女性极力压抑性饥渴，甚至还有断指以减欲念的，例如：清人沈起凤著《谐铎》卷三《两指题旌》^[51]记载，陆家主妇新寡，寂寞难耐之际，主动挑逗塾师蓉江。被蓉江再三拒绝，并作出关门送客的举动，寡妇仍然不死心地想推门进去，没想到被夹到手指头。回到房中自觉羞愧难当，自断被夹到的两根手指，了绝欲念。文中寡妇的性饥渴令人同情，而被迫断己二指，最后以这“隐然有血斑”的二指换取了旌表，这又是多么残酷!蓉江明知道旌表对象，迟迟不肯下令旌表，男性父权的尊荣，在他年轻时曾经受到陆家主妇的考验，虽然他没有接纳这位春心荡漾的寡妇，不过，他也相当怀疑，有多少人能够经得起这般诱惑，可以像他一样坐怀不乱。对于陆家主妇的贞节，他怀疑，等到学生送来这个聪慧主妇交出的守节证物之后，才心甘情愿“即日具题请旌”^[52]。“旌表守节”四个字，成为男性知识分子控制女性情欲的紧箍咒。

相较于男性知识分子的冷漠无情，无视于女性情欲的存在，《谐铎》卷九《节妇死时箴》^[53]中的那位节妇，在17岁嫁人，婚后不到半年开始守节，守到80多岁寿终正寝，临终前对晚辈媳妇们的嘱咐，遗嘱内容就显得开明又善解人意。她以自身年轻时守节时，遭受心灵与肉体双重煎熬，体谅晚辈守节痛苦，她说：

尔等作我家妇，尽得偕者百年，固属家门之福；倘不幸青年居寡，自量可守则守之，否则上告尊长，竟行改醮，亦是大方便事。^[54]

她的话，在大家族中话题耸动，子孙们都以为老祖母可能病糊涂了。没想到老祖母并不糊涂，她说：

守寡两字，难言之矣!^[55]

还将自己的守寡经历详加解释：

我居寡时，年甫十八，因生在名门，嫁于宦族，而又一块肉累腹中，不敢复萌他想。然晨风夜雨，冷壁孤灯，颇难禁受。翁有表甥某，自姑苏来访，下榻外馆，于屏后觑其貌美，不觉心动。夜伺翁姑熟睡，欲往奔之。移灯出户，俯首自惭；回身复入，而心猿难制。又移灯而出，终以此事可耻，长叹而回。如是者数次。后决然竟去，闻灶下婢喃喃私语，屏气回房，置灯桌上，倦而假寐。梦入外馆，某正读书灯下，相见各道衷曲，已而携手入帷，一人跌坐帐中，首蓬面血，拍枕大哭，视之，亡夫也!大喊而醒。时桌上灯荧荧作青碧色，谯楼正交三更，儿索乳啼絮被中。始而骇，中而悲，继而大悔，一种儿女子情，不知销归何处。自此洗心涤虑，始为良家节妇。向使灶下不遇人声，帐中绝无噩梦，能保一生洁白不贻地下人羞哉!因此知守寡之难，勿勉强而行之也。^[56]

如此通情达里的女性尊长，这真是将心比心，与那些历经二十年媳妇熬成婆，自己成了婆再压迫媳妇的人来比，可强得多。这段寡妇遗言，虽然已经经过男性作家文字处理，仍然真实地反映一个寡妇在礼教与人性冲突下的内心挣扎。少妇情欲无处发泄，凑巧有个机会，却又辗转反侧，难下决定。一扇门，代表着理性与情欲之间互相角力，少妇心动了，要不要行动呢?最后，决定少妇情欲归处的因素竟然是“灶下喃喃私语、儿子啼哭声、亡夫托梦”，这当中全然无视少妇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相形之下，死抱着教条而漠视妇女人身基本需求的高级知识分子，不了解单单“守寡”两字，含有多少血泪辛酸。女性守节遭遇的苦处，还属女性最懂个中辛苦。这位80多岁的老寡妇，她17岁嫁人，半年后夫死，把遗腹子抚养成人，守节60余年，子孙林立，临终前才有说开明话的“本钱”，否则，真要被社会舆论攻击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