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犯奸类判牍文书^[18]

《大清律例》犯奸的刑律共有10条，故本研究清代的判牍文书，以当代惯用名称为行文标准。讨论的案件以女性情欲为主题，情欲二字关系极为密切，这当中略有差异，但有情无欲，情亦非情。或者说，“情”是“性”的具体表现，而“欲”常是应“情”而生，是“情”之抒发的感应、反应。《荀子·正名》说：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19]

因此，若有欲无情，则流于色情。本节将情欲二者合并讨论的原因在于情欲二者关系密切，采用社会道德外的男女关系案件文本，探究知识分子执行法律公权力的同时，在判牍文书文本中有意或无意间所透露出来的社会实况讯息。

(一)判案以社会稳定为考虑

1.法官宽容，顺水推舟

“寡妇招赘之妙判”：

江宁有孙桂生者，乡农也。娶妻秦氏，貌甚美。未一岁而孙逝，家中仅一姑一媳，以十指度日。邻有楚惠生者，举人也。年少风流，慕秦氏美，竟目成也。盖秦氏青春守节，凄凉独宿，亦不免有怀春之念，得一少年显贵者垂青，身亦不能自持，相与燕婉也。然碍于老姑，不能畅所欲为，因效臣故事，不意春光泄漏，未十日而拘获，扭往县署。袁公审鞫一过，知楚举人尚未娶妻，而孙母亦有怜才之意。因判楚始乱终成，赘入孙姓。一以成百年之好；一以养垂绝之姑。援笔为之判曰：

照得孙陈氏扭控逃媳孙秦氏及举人楚惠生一案。经本县研鞫再三，详为开导。原情略迹，曲予成全。在孙秦氏深闺幽帏，难禁嫠女之情。楚惠生园柳邻花，独摘孤栖之泪，过墙残月，信成绝妙之词。闲蝶寻春，自是风流之侣。佳人慕才子，情或有之。寡女恋孤男，事已如此。探花郎探得名花，攀桂手攀来仙桂，得娇妻作人螟蛉，两无所恨。失儿媳反赚封诰，徼幸如何。登堂认母，须知昔日之逃奴。和合两家，永缔百年之佳偶。此判。^[20]

判牍文字中突显出书写的重心在维护社会秩序安定，考虑重点不在人欲，女性情欲在文章当中被化约为：“佳人慕才子，情或有之”，这不是书写的重点，因为感情太虚无飘渺，无法捉摸。文本仅点出感情或有之，表示书写者认为女方对男方的感情或许有，或许没有，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已如此”。执法者要想办法来让社会机制重新得到平衡，如何让社会运作恢复正常，就是将脱轨的情欲，拉到人伦范畴来考虑，文本明确地表明这种企图心。判决：“楚始乱终成，赘入孙姓。一以成百年之好；一以养垂绝之姑。”想要解决以下三方的问题，首先，孙陈氏养赡问题；其次，楚惠生功名问题；最后，孙秦氏失婚问题。孙陈氏反赚封诰，表示楚惠生如果没有实质的举人身份，孙陈氏会不会让这段情感化暗为明还是个问题。所以，文中明指孙陈氏不但成就一段姻缘，也成就了一桩好买卖。楚惠生所接受的处罚是入赘孙家，抱得美人归，主要的目的就是为这段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找下台阶，所谓：“一床锦被可遮盖过种种羞耻之事。”^[21]顺便解决孙陈氏的养老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这样顺水推舟皆大欢喜的收场，风流才子配上俏寡妇，重新组合的婚配关系，并不是个人主观贸然所做的决定。法官的判决，基本上还是以维护社会秩序，安定人心做为前提考虑。

2.严惩双方，以正风俗

“争夺妇女之妙判”：

屈蒋氏，年二十一。婚未一载，即丧所天。蒋氏先与木匠程桂生有私，已订嫁娶矣。嗣又与铁匠魏云观往来，亦订白首之盟。因是程魏两人，遂起争夺。而同时有生员乔茂英者，涎女色，亦与女有染，思乘机夺之。因以维持风化、守节禁醮等词，投牒县署。名虽保全屈蒋氏，实则意别有在。于公知之，提讯一过，即援笔下判曰：

审得本案屈蒋氏、程桂生、魏云观、乔茂英互控一事。研鞫再三，案情业已大白。盖各有各人之邪心，各有各人之隐衷，故出此丑布一邑之丑案也。夫死改醮，本所不禁。乃屈蒋氏夫死未三月，一姘木匠；再姘铁匠；三姘生员。恶少纷来，悉抱不拒主义。一一乐为周旋，且一一私订终身。今幸夫死三月耳，使再隔三年者，则全村男子，或将均为汝淫妇之夫矣。天下之无耻，殆莫是过。且又敢于本县堂上，口出秽言，肆无忌惮，是尤可见其平日之泼悍。昔春秋时，有著名淫妇夏姬者。杀子南夭御叔，丧陈国)灵侯，真世之祥人，今之屈蒋氏殆亦夏姬之流亚。应鞭背二百、枷号一月。期满发交官媒价卖。程桂生、魏云观，行止不检，奸淫孀妇，各笞一千以儆。生员乔茂英，以黉门之身、读书之士，既不思蟾宫折桂、光耀祖宗；又不能谨守绳墨、毋忝名教。乃奸淫孀妇之不已，又捏词朦禀，妄思篡政。恃秀才为护符，以官厅供驱策。应即详革，拘押候办。本县可为木匠、铁匠宽，不能为自命读书人宽也。此判。^[22]

男欢女爱本为闺房之事，秘不可宣。一旦闹上公堂，场面将异常难堪。判决之间，全系于法官的一念之间。屈蒋氏也是新寡少妇，也是孤枕难眠，偷情下场与孙秦氏截然不同。原因在于屈蒋氏情欲太过奔放，已经无法纳入正常社会价值规范之中。她一姘木匠；再姘铁匠；三姘生员。公然挑战父系一夫多妻的社会惯例，藐视父权男尊女卑的社会状况，抱持开放性行为，一不小心便演变成一妻多夫制，使中国社会重回母系状态。这是父权社会所无法容忍，其次，屈蒋氏除了性行为开放之外，她的态度才是最大问题，竟然在公堂之上，口出秽言，肆无忌惮，像这样破坏社会秩序的女性，岂能容忍她的存在。如果不好好杀一儆百的话，引起各方女性竞相效尤，则父系社会将处于是非颠倒，牝鸡司晨的危机之中。对屈蒋氏势必严惩而后快，对于3位男主角其中的生员乔茂英运用知识分子的书写权力，作为捍卫情妇的利器，则是仅次于屈蒋氏之外，法官严加痛责的地方。中国政府向来重视地方民间自我协调力量，没有重大事件，最好在地方上就地解决，不必事事上报中央，最痛恨讼棍，挑起地方不安，本案书写也反映出中央对地方的态度，法官：

“本县可为木匠、铁匠宽，不能为自命读书人宽也。”^[23]

对于未婚男女之间的性关系，中国家庭倾向于用婚姻关系把这种脱轨的性关系合理化，使“发乎情”产生的事件，终究以“止乎礼”来收场。这里所谓的“礼”也就不那么地僵化，有时候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也可以通权达变，透过补救措施而将非礼的行为，到入礼仪规范之中。法官如果为了维系人伦风俗，以正视听来作裁决，则容易对案件涉案人产生间接伤害，发生人伦悲剧。“男扮女装之妙判”：

有孙梦周者，娶妻吕氏，生二子一女。长子已娶，次未聘，女亦未嫁。一日吕氏赴亲串家。于舟中见有一女子，年只二九，丰致楚楚，私心好之，拟聘作次媳。与之语，言词婉转，亦颇动听。据云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将赴附近观音庵中削发为尼。吕氏曰：“为尼亦大苦，盍从吾归。”女大悦，叩首称谢。挈之家，因别无安置之所，令即与其女同榻。及明日，孙吕氏固不令之去，而彼亦不言去。且为其家执烹饪洒扫之役，操持内使，井井有条。吕氏益喜，纳妇之志愈决，而女亦极力绳其善，盖已同榻一月矣。后半年，孙女忽有孕，母大骇。诘之。据以实告，盖此女固男子乔装者也。执而验之，果非女子，因鸣之官。于公以男扮女装，奸污良家女子，大怒。用刑审焉，尽得其实。盖已奸污闺女七人、孀妇四人，从未败露者也。公得其供，亦不欲穷诘，立命用站笼站死。并薄责孙女一百，命父母领回管束，生子后送入育婴堂抚养。后闻孙女回家后，即夕自缢死。而此乔装之男子，则幼时曾在戏班中演花旦者，名元元红。^[24]

吕氏不管陌生女子的来历，从尼姑庵中将打算剃度的妙龄女子带回家中，准备让他跟儿子成婚。没想到这位女子竟然是男扮女装身份，且毫不避讳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道德准则，跟吕氏女儿同床共枕，直到女儿怀孕，这时吕氏才知道带回来的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然生米已成熟饭，为时已晚。经过审讯才知道这男子用同样方法，已经勾引上7位闺女，4位孀妇。法官为了保全上述这11位受害者名节，并不让这男子详述前情，却将孙女依通奸罪处罚，将来孩子一出生，便交由育婴堂抚养。审视案情，孙女也跟前面11位女性相同，都是受害人身份。并且也没有因为她的刻意隐瞒，凭添其他受害人。同属受害者人身份，却要承受法官以端正风化为由，所带来的连坐惩罚，以所谓的通奸罪加诸孙女身上，用来惩罚孙女没有极力反抗男子对她的性侵犯，反而在母亲面前替这位男扮女装的男子掩饰再三，如果不是怀孕被识破男子身份，这样的情节还会继续下去。此举，就父系社会立场来看，让一位陌生男子闯入家中，以女性身份混在女眷当中生活，侵害到男性身家安全。破坏男女之防、社会秩序的考虑为首要。孙女罔顾社会道德，没有尽全力捍卫自己的贞节，受到这种惩罚，造成孙女回家当晚便自杀身亡，无疑因为判案结果间接杀害两条无辜生命。

(二)离婚官司，审情度理

以丈夫离家，诉请再醮官司，法官认定以3年为限，时间太短不予承认，饥寒交迫，不得已改嫁，也是法官认定的一种标准。“互控拐妻之妙批”：

周良惠先控屈天成诱其妻，而屈天成反控周良惠诱拐其妻。

只马不驾双鞍、一女不受两聘，此系亘古之通例，不变之常道也。乃昨据周良惠禀称，于光绪十二年凭媒李心一，聘娶姜氏为妻，迄今生有两子。忽于本月初五日，被屈天成拐匿东城鲁姓家，次日找获等语。兹据该民禀称于光绪十一年，聘妻姜氏，结錞未久，该民即往南洋经商，屈天成遂于光绪十二年拐骗姜氏成婚等语。查光绪十一年，江北洪水为灾，姜氏籍隶海门，必系逃荒至江南。尔以薄礼聘为妇，迨后尔至南洋。谅因帮人为伙，月薪有限，不能挈眷偕往，只好弃妻于宁，付之不问。姜氏旋因迫于饥寒改适屈姓。尔自问良心，不能责人以枵腹守贞，故十余年来，不加闻问。乃突然于本月初旬，路遇姜氏，向理不睬，偕往鲁姓家不从。尔遂老羞成怒，禀县请究。郁令责尔应于被拐之初禀究，不应放弃十四年，待其生育后，始行控诉。兼之婚书媒证俱无，掷禀不理。尔怨恨难平，来辕上控。查姜氏是否系尔原配，姑且不论。据称结錞未久，尔即往南洋，家中既无恒产，尔又无银钱接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度日?改嫁实为糊口之计，原可从权。在尔则夫妇之义早绝，无期破镜重圆，在屈则伉俪之情弥深，已得弄璋迭庆。案经准唤，听候明断。此批。^[25]

法官以时间与实际金钱状况，如前夫并未有银钱接济等记录来认定妇人再醮的婚姻有效，有别于向来一女两婚，多判前不判后的情形。另有一例判与前夫的案例，则可作为上例的左证说明，“一女两嫁之妙判”：

罗城有牛章氏者，生一女，嫁回同邑万福林为妻。未一年，万负贾出外，半年未有音信。妇不安于室，改嫁林如松，甫弥月而万归，遂控县请究。于公审问一过，即判曰：

审得万福林控牛章氏、万牛氏、林如松一案，本县鞫讯明白。牛章氏利令智昏，贪图林如松五十千之聘金，而竟教女无耻，将女改醮，实属邪僻无耻。本案祸首，牛章氏不能不思其咎，应重鞭背鞭二百，以儆贪邪。万牛氏夫婿出门，不过半载，虽音信杳然，而有田有宅，不患无谋生之路。况既有田有宅，亦决不至一去不返，乃时不我待。一闻母牛章氏之言，即甘以抛弃前情，亟亟改醮，亦属无耻。着掌颊五百，以儆淫慝。林如松既有钱五十千，尽可娶一闺女，何必买此已嫁之妇。况本与牛章氏为姻亲，是必先与万牛氏有暧昧行为，故乘万福林出外，即出钱价买，亦应重笞五百以儆。万牛氏应仍归前夫，由万福林领回管束，但不得加以虐待，或有殴打等情。须知尔妻正在年轻，尔一去半载，音信全无。致春闺少妇，盼断秋水，其情亦极可怜。如尔以尔妻失身他人，不愿重收覆水，则依背夫私逃律，将牛氏发交官媒价卖。万福林聘金五十千，着牛章氏如数缴出，送恤嫠局充公。此判。^[26]

万牛氏改嫁，结果被法官判断后来的婚姻关系无效，凭借的理由是万家有田有宅，所以，万福林半年未有音信，其妇不安于室，马上改嫁的理由不够充足。因万家有田有宅，第一，他不可能放弃田产而不回来；第二，万牛氏还不到家中无米可炊的窘况，比之前案姜氏因迫于饥寒改适，万牛氏就算想改嫁，起码也得多等上个三年五载，再提改嫁不迟。法官最后还算是仁慈地劝告万福林，如果想要万牛氏继续当老婆的话，不能虐待她。基于证据反推来看，法官会顾虑到这点，可见得万牛氏回家之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