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郑家女性的地域色彩与传统女德
福建沿海地理环境不同于内陆,社会生活形态受到海洋影响颇大。何绵山《闽文化概论》书中论及福建地理位置有两大特点:
一是由于多山被称为“东南山国”……;二是东临大海,漫长的海岸线长达3,324公里,其曲折程度为全国第一。众多港湾中,其中有不少是我国罕见的天然深水良港。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使福建与海外联系比与内陆联系更为便利。[9]
尤其福建闽南地区,人口密集,粮食短缺,不少人便结伴冒险渡海,到海外经商。福建东南沿海地区,人民赖以维生的方式是:“渔倍于农,渡海行商”。以郑氏家族在和议时期的重要根据地厦门来看,《厦门志·风俗》谓:
厦门田不足于耕,近山者率种蕃薯,近海者耕而兼渔,统计渔倍于农(水田稀少,所耕多硗确山园,无坡塘、江湖可以溉注。但于陇头凿井,立石为桔槔以灌之)。海港腥鲜,贫民日渔其利。服贾者,以贩海为利薮,是汪洋巨浸如衽席。北至宁波、上海、天津、锦州,南至粤东。对渡台湾,一岁往来数次。外至吕宋、苏禄、实力、噶喇巴,冬去夏回,一年一次。初则获利数倍至数十倍不等,故有倾产造船者。然骤富骤贫,容易起落。舵水人等借此为活者,以万计。[10]
男性出外行商或飘洋过海找生计的情形,在闽南社会成为生活常态。女性因应社会需要,需要独力持家,不得不涉入男人世界的事务。郑成功的祖母与妻子便由于郑芝龙与郑成功的关系,深浅不同的程度上涉入政治的操作,由此显现其闽南的地域色彩。
此外,由于郑成功乃儒生出身,儒家强调忠孝与贞节,对其家中的母、妻、女、媳产生道德评价,发挥行为规范作用,而使其躬行传统妇德。
以下分别就郑成功的祖母、母亲、妻子、女儿与媳妇的角色,由郑家女性在和议时期中的表现,具体观察其地域色彩与传统妇德。
(一)扮演缓冲与协调角色的郑成功祖母
活跃在福建东南沿海地区的郑芝龙家庭,女性尊长地位超然且受尊敬,郑芝龙投靠清朝之后,准备奉旨搬家眷到京城,还须奏请留母与五弟芝豹及长男世恩看守祖坟,料理家务。见《精奇尼哈番郑芝龙揭帖》顺治九年(1870)八月十一日道:
厢黄旗下固山额真刘之源、同旗正钦尼哈番郑芝龙谨揭为奏请奉旨搬家取家眷、理合据实陈明事:八月初五日,职阅邸报,奉内三院接出上传谕兵部:精奇尼哈番郑芝龙具奏,伊祖先坟墓俱在原籍,请留伊母、弟并长男看守。伊一妻、一妾、两男,搬取来京。尔部即行福建督抚,除伊母、弟及长男听留原籍外,其妻、妾、两男即填给勘合,遣人同芝龙所差家人护送来京。特谕,钦此。钦遵,职读之不胜感激。缘职同胞兄弟,见存三人。第四逆弟名鸿逵,在海未顺。只第五弟名芝豹,向受臣母教训,同在家料理家务事。又叛逆长男名森,亦在海尚未顺。次男名世忠,第四男名世荫,见在京中。只第三男名世恩,年十六岁;及第五男名世袭,年十三岁;第六男名世默,年八岁:俱在家读书。今奉圣谕,职除逆弟鸿逵、逆男郑森灭亡外,合留第五弟芝豹、第三男世恩同母黄氏看守祖先坟墓,并料理家务。其职正妻颜氏、妾黄氏并五、六二子世袭、世默,即令入京。合再奏明。又职京中差回伯舅黄藩、家人倪忠等八人,一并开报,以凭填给马匹,便于驰往,紧来报命。为此除具奏外,理合具揭,须至揭帖者。计开黄藩、倪忠、周德谦、李振、杨一魁、张显、洪福、林德。顺治九年(1870)八月日。——录自《明清史料·戊编》第一本一三页。[11]
郑芝龙母亲留在原籍,儿子芝豹与孙子世恩随侍在旁,料理家中大小事情。不料遇到张学圣、马得功攻打厦门,意图搜刮郑氏家族财宝。没想到张、马二人战斗力不足,反被围困。紧急之际,还恳求郑成功祖母,两人才得以脱逃。事发后被参奏弹劾。刑部尚书交罗巴哈纳等接受广东清吏司一案,浙福总督刘清泰参奏“劣抚轻贪启衅,大坏封疆”案:
盖厦门一窟,素称逆寇郑成功之老巢,商贾泊洋贩卖货物之薮也,想诸臣之垂涎已非一日。乃不能振振以犁其庭,而乘成功他出之便,借抚臣巡历之名,道臣黄澍摇尾而进谋,镇臣马得功螳臂而先往,抚臣张学圣继率全军轻身径入。此时一番饱获,自谓无患无争矣。更可异者,马镇搜括数日,竟为所困。后恳成功祖母家书,始得释归,丧师辱命。何诸臣智昏于海中之金穴,而竟不顾有朝廷之疆土耶?及成功回,而悉数家珍,非以实抚臣之装者,则已入道镇之橐。以致借口索偿,弄兵修怨。抚臣则脱身上巡,道臣则拱手坐视,构结逾年,屡遭败绩,沿海郡邑人民,涂炭沦陷,全闽之势亦大岌岌矣。乃得功不闻一矢之加,学圣终鲜一筹之展,反致前督臣覆师殒命,执非厦门一役实启其祸哉?在抚臣贪迷轻率,视封疆为儿戏,罪自莫逭。——录自《明清史料·丁编》第一本七九—八二页。[12]
本案牵连人物有福建巡抚张学圣、总兵马得功、巡道黄澍、巡按王应元。顺治十年(1871)三月二十七日将此4人革职,押解到京查问。三月二十八日查问内容,四人供词众说纷纭。盘查重点,除了在张学圣知道厦门失陷,反到别处巡历,怠忽失职之外,总兵马得功有没有搜刮厦门财物,导致被围困,最后恳求郑成功祖母才获得释放,也是重点之一。虽然马得功信誓旦旦:“并无央求伊祖母得脱等情”[13],最后皇帝:“凡重大狱情,如识见不同,只可两议。这本内看语,三、四其说,何凭裁定?尔三法司再会同确拟,具奏。”[14]皇帝没有马上断然下结语,把这各说各话的案件仍发由法司再议。同年(1871)五月十日的《敕谕同安侯郑芝龙等稿》[15],对这件事情大抵已有定论:
皇帝敕谕同安侯郑芝龙、海澄公郑成功、奉化伯郑鸿逵、左都督郑芝豹:朝廷报功,必隆其典,臣子效顺,各因其时。兹尔郑芝龙当大兵南下,未抵闽中,即遣人来顺,移檄撤兵,父子兄弟归心本朝,厥功懋矣!墨勒根王不体朕心,仅从薄叙,猜疑不释,防范过严;在闽眷属,又不行安插恩养,以致合门惶惧,不能自安。虽郑芝豹音信尚通,而郑成功、郑鸿逵恩义遂阻。加以地方抚镇道官,不能宣扬德意,曲示怀柔,反贪利冒功,妄行起衅。厦门之事,咎在马得功,而鸿逵遵依母教,任其旋师,足见诸臣身在海隅,不忘忠孝,朕甚嘉之。已将有罪官将提解究拟,即遣人赉敕传谕,开导归诚。——录自《明清史料·丁编》第一本八七页。[16]
对于厦门这件事,经过事后查证,顺治皇帝认为是部将“贪利冒功”并嘉奖郑鸿逵“遵依母教,任其旋师”。奖励郑鸿逵虽然身处沿海边境,仍然不忘忠孝,隐约暗示应该移孝作忠。
由上述可知,无论是投清的芝龙或者是反清的郑鸿逵,都与郑氏祖母保持联系。所谓“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郑氏祖母面临对立的两方子孙,她努力保存两方子孙的生存空间。这或许是郑氏祖母执意留在原籍的原因。从官方文书中可以明显看到,在招抚和议阶段,郑氏祖母扮演着缓冲与协调的角色。
(二)成为贞烈楷模的郑成功母亲
郑芝龙流落日本,客居平户,称老一官,娶田川氏[17](肥前国平户士人之女)。明代天启四年(1624)为日本宽永元年,田川氏生郑成功时,沿袭中国惯例,文字相关记载,不免俗地描述曾经产生异象如下:“岛中万火齐明,芝龙心异之”[18]或言田川氏生产时,梦见“巨鱼触膺”[19]。
天启六年(1626)三月,郑芝龙率大船数十出港,进犯金门、厦门;四月,犯广东靖海等,威震海洋。
天启七年(1627),次男在平户诞生,初名次郎左卫门,后改七左卫门。九月,芝龙投入巡抚熊光灿麾下,为一名海防游击。
崇祯三年(1630),派二弟芝虎赴平户,接福松(成功)母子回闽团聚,但次男年纪还小,惟有七岁福松先回中国,留下田川氏与幼子七左卫门在平户。
隆武元年(1645),四月田川氏将幼子七左卫门寄托川内浦娘家,单身远渡重洋到泉州,以便与芝龙、成功父子相依为命。
一年后(1646),芝龙变节不听谏而降清,清兵进犯泉州城,田川氏为了保持贞操,从城楼跳下城壕而殉难。此事传到日本,日人皆誉赞其为“大和抚子之典型也!”[20]罹难时45岁,奉祀台南延平郡王祠内“大妃祠”。大妃祠有一对联:“剑影出塞空,烈母今降当礼;火光腾绝岛,奇儿似为有明主。”
郑成功母亲死得壮烈,对于出生在日本,被母亲扶养到七岁才回到中国的郑成功来说,他在7岁之前,和母亲相依为命,母子情深不在话下。母亲才到中国1年,竟惨烈身亡,对郑成功的冲击自然很大。郑母之死,有几种说法。
《海外异传》说是郑母因被奸污而含羞登城楼投水自杀:
清兵入福州,芝龙退屯安海,为清将所诱欲降附,诸将不从。成功痛哭而谏,芝龙不听,单骑往降。清兵至安海,大肆淫掠,成功母亦被污。母叹曰:“何面目复见人耶!”登城楼自杀,投河水。清兵吐舌曰:“妇女尚能尔,倭人勇决不负所闻也。”成功痛恨,剖其母腹,出肠涤秽,重纳之以敛。[21]
《鹿樵纪闻》则说清兵趁郑芝龙北上,“侵辱其妇女”。“其”字所指的范围,不知是其统辖区域还是他的家族。但毕竟未明言郑母被侵辱,只说郑母自缢而死。郑母有可能是为避免受侵辱而自缢的。《鹿樵纪闻》说:
顺治丙戌。王师破福州,芝龙退保漳、泉。洪内院啖以王爵,芝龙撤备约降。……已而,王师挟芝龙北,又侵辱其妇女。日本女自缢而死,成功由是怨恨。用夷法,剖母腹,出肠秽而后殓。其年冬,遂据南澳,举兵反。[22]
《海外异传》与《鹿樵纪闻》作者皆为日人,对于同为日人的田川氏身亡一节,描述其过程都相当详细,但细节略有出入。一说受辱后含羞登城楼投水自杀,另一说自缢而未说受辱。相同点则是郑母自杀,而成功剖母腹,洗肠葬母。
其实,不管郑母是受辱后含羞自杀,抑或避免受辱而自杀,都是贞节的表现。罪魁祸首都是清兵,都是他们的禽兽行为逼死郑成功的母亲。
中国基于重男轻女的父权至上观念,加上田川氏是外族嫁入中国的女性,对于田川氏之死,多半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较仔细者,或说田川氏为保贞节,跳楼自杀。寻常则如连横所云:“清军猝入泉州,田川氏死焉。”[23]
田川氏之死对郑成功影响很大,成功无法劝诫父亲投降清朝,又见母亲死于非命,愤而投笔从戎,慷慨起义。
连横说:“成功虽遇主列爵萛,未尝一日与兵权。意气状貌,犹儒生也。既力谏不听,又痛母死于非命,悲歌慷慨谋起师。”[24]郑成功一生始终以明末遗臣自居,高举反清复明旗帜壮举。日本诗人藤森大雅氏曾作长诗,指陈郑成功深受母亲影响:
君不闻此子受生日城中,山川钟气胆气雄。
又不闻母氏清操亦奇特,泉城烈死惊异域。
母教自古贤哲外,何况男儿性所得。[25]
郑成功日后治军严谨,《海外异传》说他“军律肃然,兵士无淫掠,至孺子、妇女与军行争道。”[26]《闽海纪要》也说:“成功自起兵以来,军律严明,禁止淫掠;犯者立斩。破城之日,诸军虽争取财物,遇妇人在房内,则却退不敢入,远近称快。”[27]
郑成功在母亲死后,念母、祀母、扬母的表现,展现郑成功春晖无限,寸草难伸的情怀。成功亲身奖励孝行,《海纪辑要》卷一:
己亥(永历)十三年(1659)……赐姓舟至焦山,谓诸将曰:“瓜镇为金陵门户,须先破之。”乃授诸将机宜。值南风盛发,各率所部进据瓜州上流。十六日,自督亲军及甘辉等将直捣其栅,清操江军门朱衣佐、城守左云龙率满、汉骑兵迎战。赐姓麾军大进,……清兵大败。斩左云龙于桥下,擒朱衣佐,遂克其城。……召见朱衣佐,将欲用之;以有母在,哀恳求归,给资斧纵还。[28]
郑成功抓住朱衣佐,并不要朱衣佐移孝作忠。他看在孝道的份上,特别放他一条生路,让他返乡奉养老母亲。这种例子,虽然史书上并未加以突显或表彰,不过,只要稍加留意,随时可找到相关佐证。郑成功虽然本身对于孝道一途,不管是父亲或者是母亲两方面,他都有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切肤之痛。他只能为旁人造就行孝的环境,足见田川氏之死,占据成功心头,影响郑成功的治军态度及其和清廷间的和议,终使和议无疾而终。
(三)助夫从政的郑成功妻子
郑成功的原配董夫人在明代天启三年(1623)出生于泉州,是进士礼部侍郎董扬先的侄女[29],官宦家族出身有助于董夫人日后辅佐成功成就事业。《闽海纪要》说:“妃为成功夫人,经母,泉州乡绅董用先侄女,方正端雅。凡理家政、处妾媵,俱以贤德见称。”[30]郑成功家庭是个大家族,成员众多,董夫人治家,以贤德为重,把家庭事务打理得让郑成功无后顾之忧。在郑成功与清廷和议时期,清朝对台政策是“抚剿两用”,明郑的对策则是“和战并行”。此时发生于东南沿海的战事颇多,郑成功家中的女性跟随着郑成功军队迁移避难。当时在台湾的荷兰人对这个状况,忠实地作了以下的纪录:
国姓爷于一六六○年,为获得食米,曾派遣一舰队至南澳,惟受Antingpoi海盗等之阻碍,因计划于同年三月中渡Formosa占领该岛,乃召回其军队、舰队折还至厦门国姓爷虽已整备就绪,是时,鞑靼之大军,攻下至厦门地方,他立即将妻儿等自厦门移至金门,将鞑靼人自海上予以扫除。国姓爷当闻鞑靼人袭来之传言,即决定拟请托大员长官,为妇儿于澎湖岛给予安全之避难所。他于右述海战获胜之后,即召还妇儿于厦门。[31]
郑成功与清廷和议一日没有结果,郑家女性便一日没有安定的日子可过,荷兰人的纪录可做为佐证。黄典权对董夫人在郑成功事业上的帮助有以下评语:“她可说是‘成功治内之道’的执行者,把一个家庭的内部管理得符合战时体制的需要。”[32]董夫人应变的能力非常强,致使她被塑造成“识大义,有胆识”的历史角色。上文郑成功祖母时的马得功事件,马得功偷袭厦门之时,董夫人识破族叔郑芝莞打算遁逃,发挥随机应变的能力。并曾经发动所有女眷从事生产军需的工作,殷勤礼遇文武眷属,笼络人心。《从征实录》说:
(永历十一年,1657年6月)派定出征居首水陆官兵并船只,入宴赏在州各文武官并将领。令国母(董夫人)分作七程,敦请出征居守(文)武将领各父母妻子女入府宴待,并照赐赉金帛有差:一程,请提督并六官父母妻子;次,统领;次,总镇;次,署镇;次,管理;次,营将;次,死难勋功等。繇是,将士欢腾,感激益奋。[33]
郑成功在反清复明的事业中如果是扮演严父的角色,那么董夫人就是扮演慈母的角色,达到“刚柔并济,收复人心”的效果。身为家中主妇的身份,董夫人号召群心,管理妻妾工作,做得很合宜。
永历十五年(1661)三月,郑成功到台湾后,董夫人与郑经守住金、厦两岛。郑成功在台湾过世之后,董夫人从家中主妇角色跃升为女性尊长的地位,从此她的地位日渐重要,对清和议当中所扮演的角色更加重要。黄典权说:“从此她是反清复明阵营中的‘国太’,郑氏藩府内外的总顾问,有她,平庸的郑经还能振作有为。”[34]
董夫人年事日高之后,越加不愿兴兵动武。她“居常无事,深戒子孙以抚恤民瘼为念。”[35]郑经西征无功,曾被她愤怒责备:“若辈不才,不如勿往。今徒苦生灵,使百姓流离至此,须加轸恤!”[36]所谓:“知子莫若母”,从这字里行间看得出来董夫人很清楚自己的亲生儿子有多少才干。因为儿子的无能,她不忍见到生灵涂炭,《海纪辑要》说:
世子讳经,字贤之。工诗赋,善弓马。推诚待人,礼敬明室遗宗。嗣王位十九年,虽得七府,雄据一方,而终身称世子,奉明正朔不少变,舆论称之。惜性柔懦,怠于政事。自厦门败归,溺于酒色,无复西意,而东之业遂衰。至是,殂于承天府行台。时年四十,为正月二十八日。[37]
郑经在母亲的督导之下,总算还能够维持局面,稳定偏安局面。董夫人此时对反清复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她的愿望毋宁是以和平为前提,多作一些善事,不要制造恶业。她慈风广被,“凡难民得免丁役者,皆董妃之赐也”[38]。郑氏至此与清廷的和议又跨入另一种谈判的局面。虽然仍是“和战并行”,但已是和多于战的状况。
郑经跟他的父亲一样在39岁的英年早逝。冯锡范以克
非郑经之子,欲立其婿克?,故而发动一场政变。监国克臧土与其妻子在这场政变中成了牺牲品。“侍卫将军冯锡范与诸公子共废监国克
,缢杀之。”[39]董夫人原本只想收郑克
监国的权力,没有想到被冯锡范与刘国轩暗藏私心,一收剑印之后,马上缢杀克
。史称:“国轩及诸公子请于董太妃,收还剑印。寻缢杀之。”[40]董夫人在这场政治斗争当中,间接害死克
,造成日后政治局势逆转。台湾郑氏政权与清朝对峙的本钱日渐丧失,原不是董夫人心中所愿。由政变过程来看,冯锡范与刘国轩虽暗藏私心,却也得要等董太妃收了印剑之后,才能够动手,这也呈现出董夫人在明郑台湾时期的政治地位。
董夫人垂暮之年,处理这场政治斗争的方式,暴露了女性幽柔的弱点。《台湾郑氏始末》说:
二十年(1666)春正月,经病卒。时成功子聪等九人、孙克臧弟克举等十人,克?年十三,最幼。锡范构诸将及聪等畏克
严,以克?幼懦易与,遂白董夫人:“克
非经出”;驰收监国印,执幽别室,夜拉杀之,妻陈氏自缢死。遂立克?,称永历三十有五年(1681)。董夫人忧恚成疾,夏六月卒。[41]
郑经死后接二连三的政治斗争,使冯锡范得以独揽政局。董夫人了解权臣专横的局势对郑氏王朝颇为凶险,所以让次子聪来辅政。《闽海纪要》卷下:“聪,赐姓次子,世子初立,以太妃命,封为辅政公。”但是聪为人懦弱,反被冯锡范所摆弄。董夫人眼见一切努力成泡影,越加痛念监国死非其罪,更非己意。烦闷与悔恨同时涌上心头,在同年(1681)6月16日,病逝安平王城,享年59岁。[42]
董夫人六月过世,政治上又掀起一波风浪。董夫人的弟弟董腾被解除兵权[43]。董夫人除了个人参与明郑政治之余,董氏一族握有兵权,可视为董夫人政治势力的一大支柱。
台湾四面环海,在进取者的眼中是四通八达;在退缩者来看,则是与世隔绝。台湾郑氏传到第三代的郑克?,已经丧失作战自信,无法相信以台湾的海天一隅,能够与中原相抗衡。1683年的康熙皇帝,正值壮年,精力旺盛,深思熟虑,不是仅仅十二、三岁的郑克?所能招架。追根究底,郑氏之败,非战之罪。董夫人在与冯锡范等人的政治斗争当中败阵下来,才是个关键。
(四)出嫁安定军心的郑家女儿
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南京之役,甘辉主张快攻,攻其不备。甘辉说:“兵贵神速,宜急攻城,乘其势未定而拔之;不然,彼援兵毕集,难以攻取,君必悔之!”[44]成功因为没有听从甘辉的建议,坚持列营围城,造成兵败饮恨而退,甘辉壮烈牺牲。史书记载如下:
是役也,甘辉且战且走。单骑驰骋,人不敢近。马踬被擒。入金陵,戟手骂,不屈,遂幽之。徐使人说降,辉怒骂,求速死。数日水浆不入口,乃引出斩之,神色不变。悬其首于市,青蝇不敢附,军士以为忠义所感,函而葬之。[45]
成功回厦门,建忠臣庙祭祀战役中牺牲的将领士兵,其中以甘辉为第一。成功自己承认:“吾早从将军之言,不至此!”[46]成功为了弥补自己错误,“以女妻其子孟煜,厚恤其家。”[47]日后,郑经的女儿也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康熙元年(1662)郑经与黄安约为婚姻,也为着黄安能够稳定郑氏江山的缘故。《闽海纪要》提及黄安时说:
安,雄勇善战,从成功起兵,累升至左冲镇。随攻南京,既克镇江,成功命安总督水师,守三叉河。成功兵溃,安断后,保全诸军回棹,擢左虎卫。从征台湾,领先锋印。亲冒矢石,遂平其地。及成功殂,世子至台,会黄昭之变,在台诸将咸拥兵观望,独安率所部来援,力战破之。世子曰:“世乱视忠臣,非君吾几不保!”因约为婚姻,裂襟与之。事定,升为勇卫军。寻以子(指女)妻其子。[48]
《闽海纪要》另有记载康熙十六年(1677)郑经又缔结了一桩政治婚姻,上回是靠亲家稳定江山,这会则带有浓厚的补偿心里,补偿赵得胜死得冤枉:
春,正月,北兵入兴化。明左提督兴明伯赵得胜死之,何佑弃城奔泉州。……乌龙江之役,明诸军锐气已丧。正月二十九日,北兵至,纵反间。(佑)疑得胜有异志,战之日,拥兵坐视。得胜战死之,佑奔回泉州。……祭赵得胜,经亲临哭之,以女妻>其子。[49]
传统中国的婚姻关全系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在婚姻中没有自主权可言。不过,一般的寻常百姓家庭,缔结婚姻之际,女儿将来幸福与否这项要件,或多或少还是会列入父母的考虑中。明郑与清廷和议的阶段,身为郑家女儿有其不幸的宿命,就是在缔结婚姻之时,所谓的“幸福”两个字是不存在的。不管是郑成功时代的反清复明时期,或者是来台湾之后的以战求和时期,郑家女儿的婚姻带有明显的犒赏或者抚恤将领,安抚军心的作用。
(五)孝顺与贞烈的郑家媳妇
郑家是个大家族,妯娌之间相处固然靠着主妇的智慧来维持,家庭中的精神指标也是维系家庭和谐的一大要因。郑氏家庭有孝顺与贞烈两大精神指标:
1.孝顺
郑成功为儒生出身,儒家强调忠孝,对于父亲与母亲,郑成功都有着深深的遗憾。但不代表他不能够克尽孝道。母亲虽死,郑成功对母亲的祭祀与感怀仍然不变。马得功进侵厦门,董夫人(又称董太妃)据说是抢救姑木主,受到成功的赏识,史称:“辛卯马得功入岛,妃独怀其姑木主以行;成功嘉其识大义,尤加敬礼。”[50]这里的木主应该就是郑成功的亲生母亲田川氏(又称翁氏)。郑家媳妇无法亲自对国家尽忠,唯有尽孝道以示对婆家忠诚。
这种观念在闽南社会中的《列女传》中可见:
石氏海澄人,嫁李任禄。夫死,遗孤世奇,小过必朴。曰:“昔若母,今若父矣。若毋负我,使我负而父。”迨世奇官庶,常欲以苦节上闻。母愀然曰:“妇事夫,犹臣事君。适际其难分所当为,何节之有?且尔幸通籍于朝。天之报我不薄矣。若复受旌,人将谓以庶常之母旌非旌。庶人苦节之妻也。若官,果显其求庶人妻之苦节者,以阐潜德可耳。”年九十四卒。[51]
海澄人石氏以君臣关系来看待夫妻关系,将两性系之于忠孝节义的精神上。使单纯的夫妇之间,以君臣之义来紧密相连,也是维系家庭组织的一种方式。向来强调忠于明室的郑成功家族女性,尤其不能忘掉这层关系。
董夫人就是在行为上表现出对死去婆婆的敬意,才获得郑成功的青睐。从此以后,董夫人顿成闺中知己,同时还使他“参与兵旅之事”。神主如此受到重视,也反映出成功在母亲身亡之后,必定虔诚顶礼膜拜。相对地,媳妇们也得重视孝道这项要素,才能够在家中立足。
2.贞烈
知识分子对女性的定位除了透过“文字”记载与“家庭生活”上身体力行的实践以外,公共舆论的形成,也促使女性角色逐渐因应舆论压力而典范化。知识分子的家庭间,逐渐形成一套有共识的价值观与道德模范,如同明清士人对贞节烈女的看法一般。费丝言在其论文《从明代贞节烈女的辨识与流传看贞节观念的严格化》对舆论的成形详加描述于下:
士人社群甚至可以基于这些共同的使命与关怀,在“教化”的号召之下,发挥其整个社群的凝聚与动员能力,“主动”地集结、参与,实践它们的教化理想。[52]
妇女角色在知识分子间逐渐形成的共同舆论压力下,角色内涵走向定式化,这一套道德观,已经变成女性所不得不依从的唯一定律。所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这套道德观在民族意识强烈的郑成功家族,便成他誓死捍卫的不二法则。
郑家女性强调的第二个特质就是贞烈。前有郑芝龙妻子田川氏,泉州城破,投城身亡,以免受辱。尔后有郑经妻子唐氏“贞节有礼,不苟言笑”。
唐氏为明兵部侍郎显悦孙女,贞节有礼,不苟言笑。经惑于嬖妾,久不见答,抑郁而卒。及经病革,乃追悔前非,遗命合葬。至是,谥文妃,克?嫡母也。六月,明潮武王妃董氏卒。[53]
克
妻子陈氏,在政争当中成了最无辜的牺牲品。监国死后她沐浴,自经于柩前。纵使董太妃的安慰,也不能制止这位出身良好的女性走向死亡。
初,克
被收禁,顾谓陈氏曰:“耳目非是,恐不相保!”陈氏曰:“夫在与在,夫亡与亡,必不相负!”及克
见杀,董太妃以陈氏父永华为国之望,礼待抚慰,询其所。陈氏泣曰:“……愿出别室,待亡夫卒哭,即相从地下耳!”许之。陈氏旦夕临哭,日啜苦茶数勺。既卒哭,沐浴自经于柩前。[54]
表8 郑成功四代世系与婚配表[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