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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讨台湾托孤契约文书书写办法之前，首先要讨论托孤契约产生的原因^[79]源于大部分家有资产者，因为继承者幼弱或者无行为能力等其他原因，无法管理家庭事务之时，则根据先人之遗言及嘱托，选择正实、妥当人选称之为受托孤人^[80]，受托孤人乃遴选友人中诚实可靠足以信任者，普通虽选一人，但视实际需要亦有选任二人者，而其掌管之范围为对于官衙之接触，其他交际往来及处理家中一切之庶务。管事人为专卖处理出纳、会计、保管整理账簿等。委任处理托孤人一切之家务。选定受托孤人之后，必须选择良时吉日，邀请族亲设宴酒酌，祈告神明，制作含有财产目录之托孤契约将此分给其各亲族，期使日后无错误发生为常规。如果资产额不大，则仅向总理或地保头人(即街长或庄长)投告，接受总理或地保头人花押捺印称为图书戳记之证明书，如果资产少者，并无此等手续，只邀集亲属为契约背书。或有更从简便行事，不通告其亲族的作法也有，一般端看齐家业庞大与否而定。台湾托孤契约文书书写格式如下：

第一　托孤契约格式

立托孤人，某年几岁，自少壮勤苦经营，置有家产物业，因某年老子幼，不能承管，爰是邀请族亲某，妥议将此家产物业，以及银项来往等款，当堂面托某某代为掌理，每年应造具清册结算明白，待某子长成，仍旧交还，孤子不得刁难，至孤子亦当叩谢代劳之恩，保此家产物业，是某自置，甘原嘱托某代为管理，与族中及亲戚无干，此系两相喜悦，各无反悔，口恐无凭，合立托孤一纸，付执为照

主托孤字人　某

第二　托孤字格式

立嘱托孤字(何某)、(历叙托孤情由暨所有财产数目)候子孙长大成人，方得将此以上财产契券，及出入数簿等件，一概交还掌管，所托是实，一无隐讳，理合立嘱托保孤字一样(几)纸，分付族亲姻戚，收为存照。

一批明，(所有财产契券若干张，系文何某)，掌理不得涉私妄弊，此照。

第三　照抄托孤字符底稿

立嘱托孤字张胡氏，有承夫张再兴，男家儿，遗下阄分应得田业屋宇，及典胞叔乃立田业乙段，共二段，址在沪尾，土名八里坌仔庄，其四至界址俱载在合约典字有据，氏因夫早逝男幼，菽水乏人，无奈招夫王新捕，掌理家事，候男儿长大娶媳蓝氏，未育仔庄，不幸家儿，本年六月初十亦已身故，后世无传，狼狈至此，氏忧思无日，爰集族亲，姻亲，聚处现商，将承夫遗下阄分田租十四石五斗，及典胞叔乃立田租十六石五斗，又带唐山房亲借佛银七十五圆，利息七石五斗计共三十八石五斗正，及契券俱各嘱托族亲姻戚掌理，留存生息，不许别房争占，如有争占，此嘱托人等，一齐协力抵当，约年租粟十六石，以为氏姑媳衣食。墓忌费用，余租粟二十二石五斗设立账簿，出入开用登记在数，候子孙后山长大，方将此二段田业屋宇、租项契券，一切交还掌理，取托是实，无一隐讳，理应立嘱托保孤字乙样八纸，付诸族亲姻收执为照。

一、批明氏当将阄分、合约、典字共三纸，及数簿历年数项，交周士赏掌理，不得涉私妄弊照。

一、批明氏前有往来数项，皆在旧数，历年收入还出，须记在照。(以下略)^[83]

受托孤人的工作为管理财产的营收，并将财产之出纳详细记载于账簿，以备他日结算。托孤人对其托孤之行为及财产之调动，具有全权处理。受托孤人管理财产之余，对于大宗支出，诸如孀母养赡、坟墓祭扫之费用，等皆要发给，发给如有剩余，则拿来生利。管理人要善尽经营管理的责任，对于生财这部分，也不得怠慢。

受托孤人对于孤子，虽然具有权力，只不过对其子之贤愚加以监察，并予监护教育而已。并没有传统社会中的父母亲得以不孝忤逆等罪名送官究办的权力，一旦接受任务，不得无故中途推却此项任务。托孤终止于孤子成长，已达自能管理财产，或依其他理由，停止其托孤事宜，然而其终止之原因产生与否，完全归于事实上之问题，并无一定之规则。宣告托孤终止时，托孤人将保管之托孤字契约加以对照，一一检点财产，负有结算归还之义务。关于托孤之报酬，俟托孤终止，交还财产后，观察其实际情形，酌情适当之处理，并无明文规定。

(二)托孤契约文书地方历史背景

民间契约文书深入庶民社会，反映地域社会生活习俗，文书内容、用语在各地方，呈现多样化的面貌。两岸一水之隔，闽、粤移民，迁居台湾社会时日渐久，与原生社会的联系日浅，契约文书内容、用词逐渐地方化^[84]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从台湾契约文书大体来看，传承过程中，传承契约形态为主体，变异则倾向于因应台湾社会形态需要所产生的变化，原生社会较少发生或者不为社会道德标准所允许的社会状况。以屡见于台湾民间托孤契约文书中的异姓养子为例，便是呼应台湾移民社会所存在的现象。综合台湾托孤契约文书的特点约有以下几点：

1.台人养子风气盛行

台湾汉移民社会因应社会生活所需常常有为逐地利，不得不东迁西移的情况。台湾汉人移民，也为求改善生活，产生二度或三度移民的状况。不断迁移的过程，使移民与原乡社会联系及原乡的家族关系逐渐疏远。导致传承子嗣不顺利的状况一旦出现，被迫抱养异姓为子嗣的例子屡见。“闽粤移民初至台湾，生活流荡，为逐地利，恒东徙西迁，亲邻相处，情同骨肉。乏嗣者或抱养亲族子侄，或买他姓子为嗣。”^[85]台湾没有严格执行宗嗣继承惯例，不将异姓乱宗视为莫大禁忌。抱养的儿子不论同姓或者异姓，皆等同于亲生子参与祭祖与分配家产。以致于在台湾的养子与清律例规定的养子性质不尽相同，且亲族关系也不定。《诸罗县志》卷8《风俗志》：

自襁褓而育之，曰螟蛉。台俗八、九岁至十五、六，皆购为己子。更有年未衰而不娶，忽援壮夫为子，授之室而承其祀。有父无母，悖义伤伦，抑又甚矣。古人无子，必择同姓之亲者而继之；今以非我族类之人承祀，他日能歆之乎?其始，皆由妒妇不容置媵或妾，有子而不以为子；故有生女而潜易、诈孕而假产，其夫或明知而隐忍迁就。又有妇言是听，舍兄弟同姓之子，而必取诸异姓者；然未若此地之并螟蛉而亦非也。^[86]

收养养子等这类契约文书，少见于家族组织严密的内地农业社会，多出现在闽台社会民间契约。尤盛于台湾这个移民社会。收养异姓螟蛉子的契约，等同于另一方卖子契约，一般格式如下：

立鬻子人某某，同妻某某，亲生第□子，名唤某某，年□岁，本欲自养成人，近因家道清淡日食难度无奈，夫妻商议，将第□子某某，卖出于人，以赡家用，托媒引就某某出首承买，时议定身价银□□圆，其银即日同媒某某夫妇亲收足讫，遂将第□子某某交某某带回家中抚养，听其改名易姓永远为某某之子，日后长成娶妻生子，长为某某之裔，与……甘愿并非迫勒，恐口无凭，合立鬻子，付执为照。

中国自古以来，卖子契约并不罕见，养子的产生，因源于中国以男子为继承父祖祭祀任务所产生的制度。由于“非其鬼不祭”，祭祀父祖者，必为男系血统，所以，律例中规定的养子，规定资格是以收养同宗或者同姓男子为主。但是中国南方也盛行养异姓养子，其目的是在壮大家族声势，并非如同台湾的托孤契约，是以继承本宗祭祀为目的。中国买卖子契约，买方多将他人之子买入，充当家中奴仆或养子。清代台湾移垦社会环境条件特殊，造成收养螟蛉子的风气盛行，历经清朝两百多年的社会发展，到日人统治中期，社会上仍然流行鬻子之风。鬻子风气与养异姓子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台湾收买养子契约一旦成立，则契约中签订养子卖断，即和亲生父母断绝一切血缘、财产关系，俗称：“卖子无叫子名，卖田无由田头行”。

台湾社会开垦之初，在这个移垦社会里头生存不易，因应社会汰弱留强的需要，一来移民出门在外，不像原乡社会有宗族力量可救济急难，所以需要互相彼此扶持，二来拓垦之际，也需要庞大人力资源，台湾早期开发之时，宗族尚未聚居，因使台湾的异姓养子远比同宗养子为多。直接在契约文书中，言明买子用途在于继承宗祀：“将第□子某某交某某带回家中抚养，听其改名易姓永远为某某之子，日后长成娶妻生子，长为某某之裔”^[88]。

台湾社会有其时代背景缘故，清代的政令使然，使台湾汉族男女性比例悬殊，男性或在故乡已有妻小，或在台成家不易等等原因，台湾早期宗族少聚居，促使买异姓为子的情况在民间习俗司空见惯，人民不以为意。台湾社会契约地方化，背后有其不得不然的原动力，虽然受到知识分子抨击，螟蛉子呼应社会需求，常态性地存在于民间社会。托孤契约文书所记载的收养异姓养子便是不得已的权宜措施。《彰化县志》曰：

民少族居，有缺乏嗣者多买他姓子以为嗣，曰螟蛉。取诗：“螟蛉有子，果嬴负之”之义，或自襁褓而育之，或四、五岁以至十余岁。而最可怪者，或援他姓壮夫为子，授之室而使承其祀。有父无母，背理伤伦莫此为甚。来日乱伦，其能免乎?古人无子必以兄弟之子嗣之，或无期功缌麻之亲，亦必择同姓一本之派，而昭穆合序者，继以为嗣。若以非我族类之人，使其承祀而为之后，吾知九泉有知，必抱忽诸之痛，鬼其馁矣。^[89]

(三)托孤契约文书名词解释在地化

台湾的契约文书形态，显然来自于闽南原乡，但来台湾之后，也随着地方的特殊性需求，起了变化。契约文书内容的改变，也意味着社会行为的变化，甚至法律行为的改变。所以，契约文书所说明的不只是交易行为的改变，借此来讨论价值观念的改变是本节所要探索的范畴。不同的地域环境对同类型契约文书的称谓，会有极大差异，甚至解释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举例来说，托孤契约文书这个名称在闽南地区与台湾社会被采用，相似的文件，在徽州社会，有“批契”可比拟。阿风在《明代徽州批契与其法律意义》中将批契所产生的领域归纳有以下三大类：一是明显的带有遗嘱文书的性质；二是预先处置家产的文书，带有“生前继承”的性质；三是一种家族内部的捐赠行为。^[90]批受契约性质异于一般土地买卖契约，也跟分家阄书不同。徽州地区的批契文书性质，对照台湾、福建现存一定数量的托孤契约文书来看，当时的托孤契约文书在闽文化地域社会中，已经是一种成熟的法律文书。民间社会性在财产权利转移时以契约文书形式，赋予女性财产继承权利，这类相关权利文书在各个社会当中皆有例可循。徽州是以批契形式说明少见的女儿财产继承关系。“成化二十一年祁门王仕昶批契”：

十四都王仕昶，今不幸妻故。生有三女，贤真许与本(都)陈仕训为妻。思女年幼，母故，无人管顾，自情愿将标分得山一号，坐落本都三保，土名七公坞，共计山一十二亩，内取四亩，出契批与女贤真，以准衣被等件，听自女婿陈仕训永远同共管业。本家子孙即无异言争占，如违，准不孝论，仍依吾批契为始。所有上手文书、老契，本家收留，日后赉出一同照证，今恐无凭，立此批契为用。

由上例可见，民间经济契约文书因应各地社会需求，会有变例产生，运用的称谓虽然各地不相同，批契有其法律效力，王仕昶担心身后，王氏子孙不能接受将财产转移至他姓人手上，文中标明：“如违，准不孝论，仍依吾批契为始”。除了以伦理道德劝诫子孙之外，书面资料则是日后用来验明正身的凭据。托孤契约文书书写在地化，表明这类文书形式在明清之际，隐然已为一种成熟的法律文书，视为伸张财产(尤其是不动产)权利转移的重要凭证。台湾属于移民社会，这类变异形式的契约文书出现比例，相对地要比原乡社会来得频繁。在地化情形说明如下：

1.托孤契约文书的螟蛉子继承，称谓、解释在地化

养子种类分为：过房子、过继子^[92]；螟蛉子^[93]两大类，台人养子习惯违反律例规定：

台湾的养子惯例完全违反律例的规定。过房子、螟蛉子及养女在养家取得与亲生子女同等身份。同时取得养家的同宗资格。不卖断的过房子及养女与生家不断绝关系，因而兼有生家的同宗身份。异姓养子有养家之宗及本生宗，因而两宗不同姓。^[94]

台湾有因上述继承财产的情形，产生“复姓”的状况，有的复姓是永续存在，有的则视财产继承关系存续与否而定。例如：独生子兼承生父与异姓亲族的姓时，以生父之姓在上，或外亲姓氏在后。兼承两姓也有永远保持的二重姓成为复姓，像是凤山地区的“张简”与屏东地区的“徐辜”。另外，则是不以买断来过继的异姓养子，通常从养家之姓，但也有将养家之姓放在上面，后接本姓的情况。^[95]

2.遗言书在台湾社会视为托孤文书

缺乏财产继承人时，由亲朋暂时管理此财产，将来为之立嗣传承。这种情形的遗言者，还没有遗孤之子，不能算是真正的托孤，但是台人却视为一种托孤，而称此遗言书为托孤字。^[96]例如道光壬辰年(1892)十二月立托孤字人陈庄所立“托孤字”^[97]，陈庄父子来台讨生活，克勤克俭。不料生死有命，陈庄年届70，却无人为后，无奈之余，邀请宗亲邻友参议，将庄已置山埔一所，价银12大元正，每年配纳坑仔坑社番口粮大租银一钱正。当场将业托孤于宗弟陈奇添掌管为业，代理庄父子一炉忌辰节祭，永远也有以奉祀。此类遗言书并没有实际的托孤人选，所立契字内容纯粹为交代后事为主，但在台湾也视之为托孤字。此为契约文书名称沿用到台湾之后，日渐演变使民间社会对托孤契约的定义逐渐广泛化，最后所产生的在地化解释。

3.女性参与立契情形普遍

以附件数据统计而言，女性参与托孤契约的身份：“女儿、妻子、女性尊长身份”。托孤产生原因分类：“无嗣(绝后)、无嗣有女、同宗立嗣”。托孤契约立契约人有以下几类：“夫妻共同立契、丈夫立契(妻子或女儿列为知见人)、女性尊长立契、女子立契”。女性参与立契约的情形，分别有托孤人与共同立契(夫妻共同立契)，也有受托孤人的身份，道光五年(1825)附录四，附件12，第5托交祀契字^[98]，沈齐娶妻谢氏，单生一女隐娘，并无生男，不得已招来螟蛉子余露，将之改姓称为沈露。不料螟蛉子吃喝嫖赌样样都来，还弃沈齐卧病在床而不顾，沈齐为了自己的后事着想，宁愿亲生女儿隐娘招赘他姓，生男继承后代。此件文书中的受托孤人则是以女儿身份为主。多半主要的工作除了延续祭祀、继承香烟、抚养遗孤(年幼的弟弟)之外，另外，财产继承也是托孤文书的重心。指定由女儿身份继承财产的案例在托孤契约中，彰显着法律与民间习惯之间的互相通融，民间契约文书基本上只要是不违反善良风俗，还是以立契约人的意愿为依循准则。

4.另类托孤契约文书以身后供奉事宜为目的

台湾移民的特殊生活条件与临时应变措施，因应社会需要使托孤契约文书产生变化，托孤契约文书呈现多样化面貌，本节所收录的台湾托孤契约文书19件中，有11件的立契约目的主要并非传承后代，而是以本身日后供奉需求为诉求目标。占百分之五十八的比例，可视为移民社会亲族不繁的最佳写照，移民无奈心声见诸于托孤文书之内：“夫妻并无生育男女，又盟其子名隐得不肖，又兼愚蠢，及作年迈，恐来日祖宗?祀无传”^[99]；“今因家门不振，未传后嗣，并无胞侄可赖”^[100]。捐产也可以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托孤，无嗣托付自己生前与生后事。嘉庆十八年(1813)的江蕉娘^[101]，因为年老无嗣，将自己所赚的田产金钱捐成寺产，保障生前养赡与生后供奉无虞。立石为碑，避免年久丢失书面契约，无以为凭。女性因为身份特殊，在碑刻文字里特别声明财物系为江蕉娘自己赚来的，与他人无干：“此田系江氏勤苦粒积，己置物业，与亲戚无干，亦不得借端争执，以为矢志合立石，永垂不朽。”^[102]托孤材料扩大后，就成本节材料分类研究上的困难度，却也使得这个题目更有广度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