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世纪闽南侨乡的海内外两头家

明代以来福建海商的活动范围，朝着国内、外两个不同的方向来进行海外贸易。国内贸易地点为广东，当时称之为“走广”。海外贸易则朝向东、西两洋。郑和下西洋，闽商随行者不少。^[6]发展到明代对外政策逐渐从锁国到开国，万历二十一年(1593)七月乙亥，福建巡按陈子贞上奏：

闽省土窄人稠，五谷稀少。故边海之民，皆以船为家、以海为田，以贩番为命。向来未通番而地方多事，迩来既通番而内外硋安，明效彰耳目。一旦禁之，则利源阻塞，生计萧条。情困计穷，势必啸聚。^[7]

明穆宗隆庆元年(1567)，朝廷开放月港(漳州)对南洋贸易。清朝承袭海禁政策，开放出洋与禁海通商之间，仍不免时弛时禁，很难在国家安全与人民生活需求之间取得平衡。以康熙、雍正期间，对厦门通洋为例，对当时政府策略，可略窥其一斑。《厦门志》卷5，《洋船附洋行》条：

康熙二十三年(1684)，工部侍郎金世鉴奏请闽省照山东等处现行之例，听百姓海上捕鱼、贸易经商。议政大臣议准，俱令一体出洋贸易。后因台湾愚民私聚吕宋、噶喇吧地方，盗米出洋、透露消息、偷卖船料诸弊，康熙五十六年(1713)禁止南洋贸易。雍正五年(1727)，总督高其倬奏开南洋，亦准允行。厦门始有贩洋之船。^[8]

鸦片战争之后，一些外国商行进驻闽南厦门港，使得当地沿海航运、农业受到严重冲击，以致经济体系瓦解，迫使山多田少的闽南人要追寻新出路。于是商业、劳动力两方面都对外找寻希望。闽南歌谣《番丬哪是真好趁》叙述着因为环境困苦，不得不过番的原因：

番丬^[9]哪是真好趁，真多人去几个还?拢是家乡环境逼。则着出门渡难关。^[10]

农业、经济衰弱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只好依靠出口劳工和华侨汇款来支撑社会的经济需求。于是，闽南人出洋到南洋或者到台湾经商，去当华工的也越来越多。停留当地的时间渐渐加长。晋江流传一首名为《番客歌》的民谣，歌词是这样的：

唱出番客有只歌，流落番邦无投活^[11]。

离爸离母离某^[12]子，为着家穷才出外。

亲像孤鸟插人群，做牛做马受拖磨。

阮厝某子一大拖^[13]。

勤勤趁(赚钱)，不甘^[14]开半瓜^[15]。^[16]

有就业机会，可谋得出路，使得闽南人对出国谋生充满憧憬，总希望能够出国去大捞一笔。而能够出洋的人，成了同乡羡慕的对象。有的经过努力成功致富，荣归故里，在家乡盖起新式洋楼，成为争相仿效的对象。于是，闽南地区男子一成年，普遍抱着想过番心态，认为留在乡里没有出路，只有出洋去才有名成利就的可能。明代王世懋《闽部疏》说：

闽西诸郡人，皆食山自足。……漳穷海徼，其人以业文为不赀，以舶海为恒产。^[17]

福建侨乡人民利用地利之便，以及长期经营的海外人脉关系，使得民间普遍重商。为了厚利，抛妻别子出洋去。《过番歌》^[18]就是描述当时社会人心渴望改善生活，不惜离乡奋斗情形。

到海外谋生，绝大多数是采取男性独自外出方式进行。绝大多数人往海外去发展，期望能够赚取一笔钱，回家改善家庭生活。那当然不容易，不少移民会在他乡停留时间，超出当初预期，于是被家乡的人称之为“番客”，留在家乡的配偶变成“番客婶”。闽南歌谣《将阮嫁番客》描述番客归乡之途遥遥无期：

爸母将阮嫁番客，番客无来娶，一年一年大。

在家中受拖磨，无法通快活。

兄弟一大拖，轻重总着我。

等到无奈何，求签甲^[19]卜卦。

求神托佛，保庇我君紧紧来娶。^[20]

过了洋，男人的心思，女人无从掌握，只好动之以情，劝诫男人工作赚钱务必专一。闽南歌谣《十送郎君过番丬》便这样唱着：

阿娘^[21]拿鞋互君穿，别人对象咱勿爱用，专心趁钱寄家庭。……别人某囝^[22]别人疼，咱兜^[23]某囝望你成^[24]。^[25]

字里行间流露的是妻子满满的担心。害怕自家男人过洋变心，另组家庭，抛妻弃子。赚钱却忘了家乡还有个家庭在。由此也可以推知：当时过洋客存在海内外两头家的情形很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