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戏曲形塑中的女性意象

民俗戏曲必须得到社会大众的好评，深获社会的认可，才有生存发展的余地。在明清时期的南台湾，酬神活动盛行于民间，耗费庞大金钱也在所不惜。于是作为酬神活动项目之一的民俗戏曲，盛极一时。就算是官方屡屡劝诫，切勿奢侈浪费，也阻止不了。《嘉义管内采访册》：

盖风俗之奢华，由于人心之嗜好，而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戏：“戏者，虚也。”积一年之赀财，充一时之费用，时过境迁，彼此辄忘，所谓虚也。^[41]

语言是社会机制惯例或习俗的表达，人类社会的知识、真理来自于语言的建构。女性在文化传递上的弱势，败在“女子无才便是德”上头，也败在女性于父系社会机制中缺乏挥洒空间。才子佳人等爱情类剧情对妇女观众影响力大，许多女性的价值观也容易因戏文而有所改变。

潮剧是一种古老的戏曲剧种，属于地方方言戏剧，早在明代就有戏文刊行。一般认为是从宋元南戏，以潮剧最初流行的剧本《荔镜记》而论，因应演出地区需要，逐渐与当地文化相结合。在明代时期，不是个独一的剧本，当时是泉调与潮调两个版本综合一起。泉州方言语潮州方言比现在来得接近多了。李国平：

潮剧、潮调是元明南戏的一支支派，是南戏在潮州方言区粤东、闽南的地方化。^[42]

所以，将这版本归纳为同一出剧本，在两地都可以演出。显示出当时社会对戏剧需求。陈韩星：

《荔镜记》、《金花女》、《苏六娘》三个明代戏文版本，比迄今能够看到的戈阳腔版本更为完整，更为古远。^[43]

若《荔镜记》以潮、泉声调出现，为南戏地方化的初期，则《金花女》在小范围里出现地方新调，是地方化的中期。《苏六娘》在内容描述、用词流入更多潮州地区的人事物进去，标志着潮调已经成形。乾隆二十五年(1760)清朝取消对广东人渡台的限制，随着潮州人来台湾，潮剧向外流传，广东东部、福建南部、台湾，以及东南亚华侨社会都是流行地区。

潮州话与漳、泉闽南话相近，容易被闽南移民所接受。本节选择流行民间的潮剧《金花女》、《苏六娘》的女主角，作为讨论南台湾女性意象的文本依据。

戏曲文本中女性意象，在礼教与情欲之间，如何达到雅、俗互相平衡。男性论述为主体的文字书写，建构出以性别差异作为欲望、权力的象征。从民间戏曲文字针对数据的空白处加以设想，去掉强势书写群体主观不提，将潜藏在文本中的文化讯息，仔细解读，字字推敲。女性在这套社会权力机制运作下，不可能独立于这套社会语言文化以外。民间戏曲故事，表达男、女性别，在语言中的强、弱势双方，透过对剧本研究这种强势话语文化，使得女性集体无意识的，耳濡目染成为失语的一方，认识女性角色的另一面。剧本成为重构两性关系的媒介：

新史学不再限于主题目录，也放弃了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之争局，谋求通过谎言、图像和象征符号等，重建表现为接受、发明和表像斗争上的文化实践。^[44]

在历史书写中的父系社会，女性很可能是被排除在主流历史叙述之外，将女性角色歪曲或者埋没，甚至抹杀。试图由外因主导的女性研究，投入研究女性历史的修正活动中，研究性别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地位演变。同时，从图1(见后页)女性与权力图，展现对剧本、地方志男性书写的逆向思考，了解文字数据新解读、重构之后，如何弥补传统历史对民间女性解释的盲点。

(一)文本中的女性失语现象

以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为模式的爱情故事，在戏曲舞台上屡演不衰。结局有悲有喜。有的是始乱终弃，有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归根到底，终脱离不了男性书写式评价的耳提面命。男性以其才情为女性所仰慕，女性以貌美吸引才子的青睐。表面上是才貌相兼，其实是以女性外在的美貌作为衡量女性价值的标准。小女子“无才便是德”，从此与“才”绝缘，于是天生的“貌”，变成了不得不以“婚姻”为主要目标，毕生成就则是以“家庭幸福”为要。一旦其美貌不足以成为男性追求的唯一目标的时候，女性的幸福也就被一脚踢开。像唐传奇中大家耳熟能详的《莺莺传》，其中张生原以为他对莺莺的爱情，坚强到可以抗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想到爱情终究抵挡不了社会的评价，最后还是抛弃苦求而来的爱情，转向功名利禄。

《金花女》开场谈到功名的重要性，(刘永攻书)：

世态升平人安居，有田不耕，仓廪虚。富贵皆从勤苦得，男子需读五车书。^[45]

妻子对丈夫的责任，也是以劝就功名为要。《苏六娘》(六娘出嫁)［末］：

子今只去做人媳妇，理家业计不比在厝。一夫一妇，一公一姑，治生勤俭，劝夫读书。若得郭郎做官时，朝廷诰封贤德妇。^[46]

妻子如果能鼓励丈夫当官，得到朝廷诰命，就是最大成就。这种“贤妻良母”形式的人格典范，跟“郎才女貌”故事典型一样，成为女性失掉主张自我意识的“失语”现象。

剧本女主角在男性书写形塑成为一个“他者女人”，人格从属于男性而存在。《金花女》(夫妻乐业)：

官人，晨昏菽水；苹蘩供职，是妇道当然。只要尔功名早遂，夫妻荣贵有一日到，岂敢论乜闺情?^[47]

透过戏剧影响力，民间妇女有许些知识吸收管道来自剧本，长期身处父权语境的女性，不自觉地，对此种加诸于妇女的道德、责任要求视为理所当然。习惯成自然地，把来自于外部的话语，在心理内化成为社会认知的一部分。毫无疑问的扮演起社会为她指派的角色。这套书写权力的意识形态，在不知不觉中，塑造女性的社会性别，使其朝着男人的期待作为要求自身的标准。这种强势男性书写下，女人自己内在的自我，陷入彻底的失语。

(二)文本中的爱情与权力

《金花女》、《苏六娘》谈的主题都是女性，跟女性息息相关的是爱情，作者着力最少的，也是爱情。爱情起于男女双方的你情我愿，而这里面的爱情，确是片面，至少是各自表述，因此，爱情剧情不过是个欺骗观众的幌子。

《金花女》女性相关议题，根据性质分类，有以下数类：

为妇之道、成家立业、女子守节、妇女活动、三从四德、择偶标准、感春伤怀、追求功名。^[48]

《苏六娘》女性相关议题，根据性质分类，有以下数类：

活动空间、婚姻自主、互相猜忌、女子重情、女子守节、三从四德、重男轻女。^[49]

两相比较之下，《金花女》的书写内容，比较接近男性书写的强势观点，女性在此间身影模糊，几近失焦。(薛秀求婚)篇：

［外］老兄，舍妹年月，自小不曾轻许放出。今旦，感谢老兄到只，况刘秀才亦是聪明才子。我亦不图伊家资，只望日后地位，决不误我小妹；我不免将年月乞兄去。^[50]

《苏六娘》则女子六娘勇敢面对爱情，采取主动表达情感，比起金花女的一生，被男性论述环绕，六娘自身谋求爱情举动清晰可见。(六娘想继春刺目)篇：

【出队子】［生］谢娘子，肯轻身，为阮人情，生死不忘一片心。刲股厚恩未曾报，今旦又来弃千金。恩情山海恶比高深。舍年一身不是死，乜恩通来报恁。^[51]

图1说明女性如何在权力运作当中，逐步出现男性论述下的女性意象。

图1　女性与权力图

权力是一种在选择和动机关系中，取得传递的作用，社会大众在共享的前提下，发展出普遍性的符号象征。^[52]书写的发明与传播，就是一种符号交往与媒介关系的主要工具。书写扩大社会交往的潜力，经过书写对语言进行转码的动作，社会过程从中被释放出来，以戏曲文本为例，编排文字内容正是一种媒介，激发人们选择并认同社会共同认知的价值体系。男尊女卑的意识形态，就在唱曲之间，确保女性的理解，成为一种传递讯息的媒介。才子佳人、男欢女爱这类女性容易接受的题材，刺激女性思考动机，潜藏其中的权力书写，引导女性接纳他者的想法，传递到女性自己的认知选择。

选择的效率恰好意味者：在这种初始背景中抽象出来的简单化条件中选择的再生产。恰恰是有鉴于这种件画和抽象，有必要用符号取代具体的开端，选择炼中的初始连结。为此目的，交往媒介为共享的志向发展出符号普遍画的代码。^[53]

《苏六娘》刲股救情人，交给林婆三件东西，一是头发一撮，二是身上的一块肉，三是自己的衣裳一件。他说：“将肉煮汤，衣裳伴伊。”^[54]这三件东西，诠释着苏六娘对情人的爱情。表示用此来拆解相思，拿与民间孝子割肉救母的孝子故事模式比较，其实是学习男性社会价值表达的典范。(桃花引继春到后门)篇：

【前腔】(生)谢娘真有心，刲股救我病得轻。头毛在手，衣裳在身。自恨贱身不打紧，亏娘刲股艰辛。^[55]

【前腔】(旦)郭兄莫痛我艰辛，刲股是我分当然。一人一处，袂得见面；彼时会得君病好，我身通替亦甘心。^[56]

三件东西从头到尾，代表着六娘肉体、自我。心甘情愿的表现，显示社会价值上以男性至上的标准，也内化到女性心理头。

《金花女》文本中谈到较多的议题是“权力”，女性论及婚姻大事，就是一种选择。而此时的双方讯息传递人称：“媒婆”。要吃这行饭，基本条件得要：“口要会说，腿要肯跑”。《明清市井闲话》：

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厉害：“秀才口，骂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人口，传遍四方。”起说媒婆口，怎地传遍四方?那作媒的有几句口号：“东家走，西家走，两脚奔波气常吼；牵三带四有商量，走进人家不怕狗。前街某，后街某，家家户户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颜开，惯报新闻不待叩。说也有，话也有，指长话短舒开手；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骗茶，要吃酒，脸皮三寸三分厚；若还羡他说作高，拌干涎沫七八斗。^[57]

谈到婚姻缔结的条件，权力发展模式已经成熟，采用简单的符号作为媒介，便是一种权力现象。男性要读书中举，表示飞黄腾达。女性若找到这种人选，岂容放过。一旦逮到机会，作对的选择，也就相对攀上权力体系，成为其中一员，再无令人烦忧的事情。(金花挑绣)篇：

(丑)阿娘，向烦愁乜事?虽是爹妈早逝，还夭有亲兄嫂扶持你。幸得年当十八，那卜对着一个好官人子，读书中举，中状元；许时就是夫人阿奶。向烦愁乜事?^[58]

丑角对金花女说她虽然父母早逝，却也没有无依无靠。有恃于女性年轻就是本钱，倘若找个读书人，将来中状元，就不必发愁。社会权力中的媒介符号：女性年轻、男性功名。两者互相考虑，排除两性在选择时候产生不确定性的因素，就是婚姻的目的。中国传统婚姻，合法成立要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转换图1女性与权力图变成图2婚姻与权力图的形式。

图2　婚姻与权力图

女性一出生，界定为别人家的成员，在《六娘出嫁》篇，点出为什么大家要重男轻女：

【骏甲马】(旦)就只拜辞爹娘。子今只去叹无亲弟，又无亲兄。愿待爹妈百岁轻健，女子出世哭一声。便应别人处女ㄙ子。意妄不去，不得不行。莫怪世上人，要生丈夫子。^[59]

《苏六娘》(六娘出嫁)篇：

【忆多娇】(末外)女子出嫁不比在家，外有大官，内有大家。苹繁箕?不敢放下你，油盐酱醋须着理，人来客去槟榔茶持起。父母有颜色，□人背后说来历。^[60]

女性出阁之后，力经身份转换，需要承担的日常工作比女儿时期更加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