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RCT还是Division?斯波福德计划的妥协
在重新武装联邦德国问题上,法美两国虽最终表示坚持,但法美利益与最终目标的不同使得两国一开始便出现了巨大分歧。这种分歧是重新武装的两条道路,即大西洋道路与欧洲道路,它注定了重新武装在今后5年之间的曲折与坎坷。前已述及,美国自朝鲜战争爆发后,军政双方都趋于重新武装联邦德国,而这种支持的方式则是1949年的防务互助协定(MDAA)的延伸。防务互助协定秉承NSC14的宗旨,即以受援国与美国间的互助为原则。它反映了美国与各受援国之间的双边联系,但从某种程度上忽略了欧洲国家之间的集体利害关系。朝鲜战争后,这种方式更进一步试图将联邦德国作为一个普通的受援伙伴施以军援,最终将于1948年4月的五角大楼文件中所提出的那样[127],邀请德国参加北大西洋区域防务协定,也就是说,美国主张重新武装联邦德国在大西洋框架内进行。但对西欧国家,尤其是法国而言,重新武装联邦德国始终是一件难以痛下决断的事,法国始终在回避这一问题。正如莫内所说,“我们认为不应该使德国再成为赌注。这样,才有可能不讨论德国的防务问题。”[128]而随着朝鲜战争的临近,加强西欧防务迫在眉睫,重新武装联邦德国势在必行。依照1950年4月的NSC68,美国的对德政策开始以抗苏为核心,而既然美国与西欧的安全都系乎于西德[129],所以艾奇逊指出,联邦德国境内尽管有欧洲的驻扎与保护,但它仍然是西方世界的薄弱之处,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改变它的实力地位。[130]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更是果断引领起重新武装联邦德国的步伐。法国此时也意识到,联邦德国重新武装不可避免;同时,国内不佳的经济状况,也使法国觉得有借助德国的防务贡献来弥补西欧防务漏洞的必要性与可能性[131];越南局面的恶化则更使法国的经济下滑。面对经济与军事实力均胜于自己的美国,法国在财政上与物资上都存在着对美国的依赖,因而在德国问题上,法国也不得不对美国有所服从。[132]但法国不会放弃自己对大国地位的追求,所以在联邦德国重新武装问题上,它不能坐待美国在大西洋框架内实施这一计划,因为这就相当于把经济、军事潜力巨大的联邦德国,推给了在北约内堪为魁首的美国,同时,也将舒曼计划的经济与政治成果付诸东流。这正如莫内所担忧的:“对待重新武装德国的问题,法国采取的否定立场将会引出双重后果。一是使德国怀疑我们的合作愿望,二是使德国看到美国所给予的日益增大的好处。这两点对我们都很不利。”[133]于是,法国决定拿出一套符合自身利益的重新武装联邦德国的方案。它既能顺应朝鲜战争后冷战形势的需要,又能在两极对抗中维护法国的独立性——普利文计划便在1950年10月24日诞生。
雷内·普利文(René Pléven)时任第四共和国政府总理,他是一个熟谙法德事务的人,他在10月24日向国会宣读了经过5个月反复修改的关于建立欧洲共同防务的声明,声明中表示:“法国政府认为,关于建立煤钢联营的谈判使人在尚未审议共同防务这个微妙的问题之前,已经从思想上习惯于欧共体的想法。国际事务的发展不允许我们有任何的停顿与喘息……因此法国政府建议,以实现共同体计划的精神和方法来解决欧洲安全……为了共同的防务,法国政府建议建立欧洲军队,隶属于统一的欧洲政治机构的领导。”[134]在法国看来,欧洲安全格局的建立与安排不能单由美国做主,法国应参与其中,并起到重要作用。普利文计划筹备之时,戴高乐将军在1950年7月11日就对美联社副总裁布拉德福德(A.L.Bradford)说,“我支持德国、西班牙加入西方防务体系。但联邦德国需提前通过一项与法国的协定,加入拟议中的欧洲联邦。”[135]故而,法国萌生了以共同体方式解决重新武装问题的想法。这既可以借助德国的军事潜力弥补西欧防务的漏洞;同时,依照普利文计划,德国不可能建成自己的国家军队,从而消除了因德国再度军事化所造成的威胁;更为重要的是,它可以以法德联合的方式,以法德和解为诱饵,避免德美过于接近,从而保证德国的经济实力能为法国的政治影响所用,进而牢固树立法国在欧洲的领导地位。
从另一方面说,普利文计划也有其对重新武装的消极作用。普利文计划只是一项政府声明,尚需国民议会的讨论,而且其中建军的细节,法国军方也表示出异议,如某些法国军官表示,他们拒绝在营级水平上的联合,因为这样在军事上是不妥的,他们也对计划本身所包含的要牺牲部分军事主权表示不满。[136]法国的两个主要北约盟友英、美也大为恼怒。英国国防大臣辛维尔(Emannel Shinwell)指出:“这只会引起嘲笑与愚弄,而它本应该是用来威吓苏联的。”[137]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则将普利文计划视作是在美国将联邦德国以最快速度纳入反苏阵线过程中法国设置的障碍(Monkey Wrench),认为它只会引发无休止的问题。[138]布雷德利将军说,当他听到普利文计划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139]时任国防部长的马歇尔将军也坦率地说,他无法弄清法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140]而只有法国人自己才知道个中原委,法国驻伦敦使馆的一位成员私下对英国外交部的一位官员这样说,普利文计划是胡扯,它的真实目的是用以阻挠美国武装联邦德国。[141]笔者认为,普利文计划虽然将联邦德国重新武装导入了两种方案(美国的大西洋方案和法国的欧洲方案)相互竞争的轨道中,但它并非粗率的权宜之计,而是与舒曼计划相并行的军事方针,它的艰辛与曲折可从《莫内回忆录》的记载中看出。莫内写道:“普利文计划从5月9日起草到10月24日公布,一共10易其稿。”[142]而且,莫内本人还说:“普利文计划既不是拖延时间的策略,又不是摆脱困境的手段。”[143]因而普利文计划不是可有可无的插曲,它是顺应时代条件与各方利益的,在重新武装联邦德国进程中起到承前启后作用的关键步骤。
普利文计划要求,“参加国所提供的兵员将混合编入欧洲军,但建制单位尽可能小”。[144]因而,关于建制单位的问题在普利文计划中表达得极其含糊。按法国军界观点,这个尽可能小的建制指营级单位(battalion-sized units)。但该计划公布后,连法国军方也在怀疑这样的建制能否具有足够的国家间的聚合力来使这支军队有效战斗。[145]因而普利文计划在实施细则上存在着不切实际的弊端。它达到了限制德国军备发展、禁止其建立国家军队的目的;却因其建制单位的过小而没能适应冷战背景下抗苏的需要。普利文计划的缺陷被美国严厉斥责。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认为只有师一级的单位才有实战效果。[146]联邦德国的军事安全专家们更对普利文计划惴惴不安,惟恐会将德国的民族利益牺牲在欧洲统一的祭坛上。[147]斯派德尔与豪伊辛格将军坚持认为,德国军队应有平等权力,这是联邦德国重新武装的先决条件,不仅如此,德军的建制中不应装备有最新武器的装甲师,因为德国人不能在战争中当炮灰。[148]德美两国的意见遭遇到法国利益的阻碍,联邦德国重新武装可能因此搁浅。为打破僵局,时任美国驻北约常设理事会代表的查尔斯·斯波福德(Charles Spofford)于1950年11月拿出了一个妥协方案,该方案以其缔造者的姓名称为斯波福德计划。斯波福德计划同时还得到了美驻英大使道格拉斯、驻法大使布鲁斯、驻德专员麦克罗伊的支持。
斯波福德计划的核心在于将德国重新武装的军事与政治两方面分开处理。[149]因为在政治上,法国反对德国东山再起,更不用说是重新武装;在军事上,迫于冷战形势,法国又不能不支持重新武装联邦德国,并还得使这种武装强而有效。故而上述矛盾非常明显地反映在普利文计划中。普利文计划虽作出了重新武装德国人的姿态,但又加上种种限制,使德国人感到被歧视,同时也将使拟议中的欧洲军徒具形式,丧失了实际意义。斯波福德计划则用以医治普利文计划的“内伤”,它建议设置一个“过渡期”(interim period),在这一过渡期内,德国军队将被限制在人数为5000~6000的团级战斗队(RCT)的规模上。[150]期间法国人可使德国与其他西欧国家接受其欧洲防务联盟(EDF)的观念。[151]而在过渡期行将结束时,德国人的团级战斗队将被合并到整师中去,由法国所提议的欧洲军领导,或者在普利文计划失败后,改由美国所提议的北约直接领导。此外,斯波福德计划还在普利文计划基础上对德军的装备水平作了更为宽松的修改。例如,它允许联邦德国建立有限规模的防御空军以及一支由轻型舰只组成的海军;德国的工业生产可最大限度地用于联合防务。[152]
依照斯波福德计划,法国人在政治上的疑虑与障碍可以通过过渡期来进行缓解和克服,同时,团级战斗队的作战实力显然要胜过普利文计划所规定的营级战斗单位,联邦德国的军备与军备生产也得以加强,盟国也就能免受迫在眉睫的军事需要的压力,从而可以从容地处理更为广泛的政治问题。[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