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西方国家的态度
20世纪80年代初，格布哈德·施韦格勒(Gebhard Schweigle)指出:“战后西方对联邦共和国的政策目标遵循两条轨道。第一条是将德国的西半部分从经济上与政治上重建为一个新国家。第二条就是力图使联邦德国束缚于一系列复杂的义务与限制，从而使之不可能变得威胁和平。”[114]因而，西方对联邦德国的接纳是有一定限制条件的。政治上与经济上的重建只能说明，西方不愿苏联夺走经济凋敝、政治动荡的联邦德国，或是由联邦德国重演一幕“拉巴洛”，投身东方，而并不意味着西方已经完全将联邦德国视作盟内的平等伙伴。于是，西方三国的态度在联邦德国入盟西方的进程中将有可能形成一定阻碍。
联邦德国建国之后，尽管军事战略地位日益突出，但美国政府仍未完全抛掉防德心理。这尤其体现在美国支持欧洲联合。美国认为，为了防范联邦德国重新崛起为一个独立的、侵略性的、高度民族主义的国家来威胁欧洲，联邦德国当前应刻不容缓地加入各式各样的欧洲合作计划中。这样不仅能够替代德国民族主义，并能通过联邦德国加入来对抗欧洲联合运动中活跃于法意等国的所谓“第三种力量”的中立主义倾向。[115]因而，除了联邦，别无其他框架足以处理德国问题。[116]由此可见，美国非常看重欧洲联合对于处理德国问题的帮助。君特·迈伊指出:“尽管共产主义威胁在美国人的思维中极为重要，但美国对欧洲联合的政策仍相对较为重视对德国的控制，其次才为防范苏联侵略。”[117]故而，当欧洲联合需要一个欧洲角色来充当领导时，美国首先想到了比、荷、卢联盟，乃至英国与法国。德国则被排除在外。比、荷、卢太弱，而英国则反对欧洲联合的超国家性，法国当时也处在士气低落的状态。经过反复推敲，美国认为，“由法国牵头建设一种欧洲联合的组织模式至关重要。因为这样就可避免俄国或德国统治或俄德共治”。[118]
美国对欧洲联合的支持，及其对法国领导角色的拥护都体现了美国对欧政策中的制德性。美国既拥有强大的军事、经济实力与政治影响，为何不直接增强对德控制，使之受缚于西方纽带呢?这是因为美国国内不愿美国缠身于欧洲。联邦德国成立之后，其军事安全义务由盟国承担。而朝鲜战争爆发后，联邦德国安全地位受到威胁。在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建议下，杜鲁门总统1950年9月批准将美国驻西欧地面部队由1个师增至5个师，而其中大部分最迟于1951年春将移驻联邦德国。[119]此举将使美国单独地长期执行保卫与约束联邦德国的职责。这必然与美国有限的财政相冲突。因此，在1952年大选中，共和党人猛烈抨击杜鲁门的防务政策。他们的首要目标是求得国家安全与可承受的防务支出间的平衡。[120]该党的总统候选人艾森豪威尔则说:“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这是为了让我们的孩子能呆在家中……而不至于远赴重洋去保卫我们的利益。”[121]而美国又不能简单化地直接从欧洲抽身离去。君特·迈伊指出:“西欧尚未展示出自己的能力，能组织起来把西德的实力资源罗致于麾下，进而强化西方纽带。故而，如果要建立一个有效率的欧洲组织，就必须得在这一组织结构中确立美国的长期领导。”[122]因此，在舒曼计划出台之后，美国政府在驻法大使布鲁斯(David Bruce)的建议下，毫无保留地予以支持。[123]美国支持欧洲联合的目的，并非是要培育出可能由德国所领导的第三种力量，而是在自身财政实力有限、国内支持力量不断变动的背景下，在不损害美国在欧利益的前提下，借用一体化机制来钳制联邦德国。因而在联邦德国入盟西方的进程中，美国的束德心理必然有碍于联邦德国对于盟内平等地位的担忧。入盟西方的顺利与否也就不能忽视美国的态度了。
对于联邦德国入盟西方，英国态度体现于保守党与工党两派间。首先，在保守党看来，英国应接受两德分别建立的事实，并且应与联邦德国建立和平的外交关系。该党领袖丘吉尔1946年6月5日在下院表示:“我们必须面对事实。两个德国正在形成，一个或多或少地是按俄国模式与俄国利益相一致。另一个则是按西方民主国家的模式组建起来。我们应与德国，或与我们所控制的德国部分缔结和平。”[124]保守党议员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则指出:“德国现在一蹶不振，被人憎恶，像脏东西一样谁也想躲开它，但到时候两方面都会向她讨好，她将从一个挨饿的流浪儿变成欧洲娇奢的妓女，谁出的价钱最高就卖给谁。”[125]故而，保守党就赞同以欧洲联合的途径来解决德国问题。1947年5月14日，丘吉尔在阿尔贝特厅(Albert Hall)作演讲，他将德国问题放在英国外交政策的中心位置:“今天欧洲最核心、最严重的问题莫过于德国的未来将如何发展的问题。而这一问题除了放在联合的欧洲框架与背景中，别无他法可以解决。”[126]欧洲联合又与英国的对苏政策相关，丘吉尔较早地意识到苏联的崛起，“二战”后，他曾为他未使美国政府较早地意识到“苏联已成为自由世界的一个威胁”而苦恼。[127]因此，保守党并不满意美国最初的对苏政策，而是主张坚定地遏制苏联。而德国问题则应置于抗苏的政治环境中。正如保守党内的另一位显赫人物——蒙哥马利元帅所说:“要试图解决德国问题，而不先解决欧洲安全问题，是不合逻辑的。较大的包括较小的，而不是较小的包括较大的。”[128]因而，德国问题的解决不妥而滑入苏联掌中，将是保守党的大忌。而欧洲联合将从煤钢等核心经济领域的合作衍生出政治机制中的对德约束功能。因此，尽管欧洲联合的超国家性质使英国止步于一体化的门槛，但欧洲联合在保守党看来，是用政治手段拖拽西德，而不致使它倒向东方的最好办法。它反映了保守党对德政策中的约束动机。
工党与保守党外交方针较为一致，不同的是，工党外交政策在艾德礼时期就面临深刻的党内纷争。[129]工党左翼厌恶丘吉尔权力制衡原则下的对苏方略。左翼代表拉斯基(Harold Laski)表示:“让资产阶级政府彼此不信任去吧!这种不信任是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但像俄国及我国政府(指工党政府)才是真正的和平的希望。”[130]工党左翼公开地表示了对苏联的同情，使得自己的对外关系主张与在野的保守党呈现尖锐对立。于是工党也在寻求调和。该党在下院中的另一议员克罗斯曼(Crossman)则指出英国外交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同时与美苏合作，拒绝向它们中的任一方作出承诺，保持英国真正的独立，哪怕付出任何经济代价。而只有通过独立，我们才能施加道德影响，而只有道德影响，才可以拯救世界”。[131]工党主张英国在两极对峙中扮演中间人角色，领导欧洲作为第三种力量崛起。外长贝文在1948年3月23日的议会辩论中总结道:“政府政策应建立在三个原则之上。第一，不允许单一的国家统治欧洲。第二，陈旧的权力制衡观念应尽可能摒弃。第三，应寻求一种方案以代替四国合作机制，并向所有欧洲国家提供援助，使它们能自由发展。”[132]工党的外交方针直接影响着英国的对德政策。虽然它也主张重建德国政治生活，恢复其经济秩序，但却坚持德国问题的发展不得危及欧洲安全。以下就是贝文归纳工党对德政策目标:“重建像样的生活水平，建立一个民主的德国。同时要注意，当我们干这些事时，不要危及欧洲的安全。”[133]因而在德国问题的发展进程中，工党始终抱有对德防范与惩戒的意识。斯瓦茨对于工党的对德方针作了这样评价:“工党认为德国问题应按着清醒的国家理智的精神(der Geist der nüchterner Staatsr－son)去处理应付，同时也应牢记这个事实，即德国人应得到相应的报应。”[134]
因此，保守党虽恪守遏苏立场，但却没有如“一战”后那样以绥靖方式一味扶持德国，而是本着不使西德滑向东方的考虑，支持欧洲联合来阻止西德东方化的可能。同时，保守党不愿在一体化的机构中的超国家性质而使某一个国家坐大，它只希望欧洲联合能达到防德抗苏的目的。工党的外交方针中的防德特征则更为鲜明，不仅如此，而且曾一度存在亲苏的论调。因而，战后初期英国政府整体外交方针中的对德态度仍带有程度不同的反德倾向。这也是联邦德国入盟西方进程中不容忽视的负面因素。
如果说美英的对德政策中带有一定程度的防范性，那么法国的对德态度则始终保留有其强烈的民族抗拒性。德国学者格哈德·基尔什(Gerhard Kiersch)称法国当时的对德政策是在遵循彭加勒式的民族主义传统(in der nationalistischen Tradition Poincaréscher Politik)。[135]在欧洲国际关系舞台上，临时政府首脑戴高乐将军的反德态度则较彭加勒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甚至可以抛开苏联威胁于不顾，试图通过英、法、苏三国长久紧密的合作来永久削弱德国。因此，戴高乐打算在巴黎与莫斯科间签立互助条约，在伦敦与巴黎间签订类似的协定。由此形成战后欧洲政治舞台上的巴黎—莫斯科—伦敦三角。[136]因此，法国的仇德立场在西方阵营中最为坚决。在波恩共和国缔造进程中，法国非但行动迟缓，而且还频频设置路障。它一直处心积虑地阻滞或拖延凡有利于德国复兴的任何行动步骤。但法国人并未如愿，到波恩政府成立之时，他们没有达到自己对德政策目标，即肢解德国(法国的目标不仅限于两德分裂‘Teilung’，而是分为更小更多的国家，所以是肢解‘Zerstückelung’，笔者注)，鲁尔区国际化，分离莱茵左岸地区。[137]1949年的欧洲国际关系仅部分地体现了法国的制德目的，如《布鲁塞尔条约》与《北大西洋公约》都只是在条约形式上排斥了德国。因此，法国学者格罗瑟(Alfred Grosser)指出:“法国的对德政策1945—1949年间似乎是在不停地且战且退(ein Kontinuierliches Rückzugsgefecht)。它几乎完全偏离了自己最初的目标。”[138]这是由于法国对德政策的目标、方法都随着冷战的开展而不断进行调整。同时，法国经济对美国的依赖也令其不得不在外交事务中尽量不与其他西方盟国发生原则上的冲突。这就如法国学者夏普萨尔(Jacques Chapsal)所说:“冷战的后果之一是，我们的对德政策发生了变化，因为必须使我们的对德政策与西方盟国的对德政策‘黏在一起’。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放弃严厉的对德政策。”[139]
联邦德国成立之后，不但其经济实力与日俱增，而且军事战略地位也在西方对抗苏联的较量中日益突出。但就法德两国工业生产指数的对比来看，法国愈来愈处于不利的境地。以1949年、1950年为考察年份，联邦德国的出口从1949年12月的4.855亿马克增长到1950年6月的6.519亿马克。在6个月的时间内，入超从1950年1月的5.327亿马克减少到同年6月的1.386亿马克。在这半年内，失业人数减少36万，就业人员增加更多。艾哈德还认为，这不完全是朝鲜战争带来的结果，而是德国经济在社会市场经济政策中活力的体现。他自信地说:“继续发展德国经济，或者说提高速度，本不需要朝鲜战争。”[140]西德经济既然如此强劲，而法国呢?前东德学者于尔根·库辛斯基(Jürgen Kuczynski)以1929年法国的工业生产指数为100，推算出法国1949—1953年的工业生产指数分别为93、93、104、108、105。[141]由此可见，除了朝鲜战争爆发后的1950—1951年，法国工业生产由于军备增加而略有增长外，到1953年，增长势头又回落下来，这表明法国战后经济的总体状况是较差的。而最能反映德法战后经济力量对比变化的是两国在世界工业生产比例的位次。库辛斯基曾列出了1937年到1960年美、英、法、德、日5国在西方世界工业生产中的比例。笔者列出1946年与1950年的数据如下表:[142]
法德两国在经济领域的较量早在1950年，即联邦德国建国之后的第二年就发生了逆转。民族主义情绪、历史怨结、国家利益与恐德心理催促着法国不能坐待德国经济无约束地复兴起来。于是，在美英支持下，以联合法德煤钢生产为宗旨的舒曼计划出台，翻开了欧洲一体化运动在经济领域内的新篇章。舒曼计划通过对西德煤钢生产的监督与控制使得法国人一度追随美英的对德政策的局面发生了重大转变。法国再度发挥其在西方对德国问题的处理进程中的重要作用。而舒曼计划所带来的共同体精神与处理办法，以及法国国民议会对德态度的含混则成为法国政府在今后应付德国问题的特有方式。同时，共同体的精神加上反复出现的民族主义情感也延伸到政治、军事领域。它必然会给西德入盟西方的路径布满荆棘。
综上所述，联邦德国的建立及其在国际政治事务中的日渐壮大虽离不开西方三国的支持与推动，但三国因各自利益、动机、政治环境与历史渊源的不同而存在程度各异，表现出不尽相同的防德性。这些都是联邦德国入盟西方道路上所必须面对的困难。而要克服它，不仅需要联邦德国自身的外交努力，更为重要是，还需要有在冷战演变中不断浮现的历史契机。
【注释】
[1]Waltz，Kenneth.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New York:Random House，1979，p.169.
[2]［德］康拉德·阿登纳.阿登纳回忆录(1945—1953)［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9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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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Foreign Relations of United States，Vol.3.p.873.
[15]Foreign Relations of United States，1946，Vol.5.p.519.
[16]RG59，Charles E.Bohlen Papers，box 6，folder:European Integration:National Archives.
[17]Memo by Jossup on a discussion in the presence of Acheson May 5/6，1949.National Archives.
[18]Foreign Relations of United States，1949，Vol.3.p.96.
[19]Foreign Relations of United States，1949，Vol.3.p.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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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State Department.“Attainment of United States Objectives in Germany by Denial of those of USSR.”National Archives.RG59，611.62/1-2050HICOG 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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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德］康拉德·阿登纳.阿登纳回忆录(1945—1953)［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564．
[38]［德］康拉德·阿登纳.阿登纳回忆录(1945—1953)［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564．
[39]［德］康拉德·阿登纳.阿登纳回忆录(1945—1953)［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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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德］康拉德·阿登纳.阿登纳回忆录(1945—1953)［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9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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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Herre，Franz.Deutsche und Franzosen:Der Weg Zur Freundschaft.Bergisch Glandbach:Gustav Lübbe Verlag，1983，s.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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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G9rtemaker，Manfred.GeschichtederBundesrepublikDeutschland:Von Gründung bis zur Gegenwart.München:Beck，1999，s.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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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Kuczynski，Jürgen.Die Geschichte der Lage der Arbeiter unter dem Imperialismus.TeilⅡ:Die Geschichte der Lage der Arbeiter in England，in den Vereinigten Staaten-von Amerika und in Frankreich.Bd，33.Berlin(DDR)，1961，s.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