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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六的晚上
1.207 几句告别的话

几句告别的话

记得在二十八年以前吧,我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不幸父亲去世了,可怜的我从此便变做了个无父之儿。为了父亲没有遗下财产来,家里太穷,因此便常受邻儿的欺侮。捱了打,只索躲到家里来哭。后来进学堂去读书了,见了师长,果然害怕。就是在同学之中,也得让人三分,在民立中学读了几年书,达到了最高的一班,因病没有参与毕业的考试。承校长先生瞧得上我,唤我在预科中当英文教师,好容易捱过了一年。这一年中,那些小兄弟们见我并没有压服人的声威,也就不复忌惮,致使我的管理十分棘手,终于辞职而去。脱离了学校之后,就从事于笔墨的生活,一年年东涂西抹,居然能自立了,又因笔头上比较的勤些,我这不祥的名字,常常在报章杂志上出现,居然给多数人认识了。然而十多年来,沤心沥血所得,却多半给亲戚们蚕食了去,使我不得不怀着两叶坏肺,仍在拼命做事。除了赡养一家十余口以外,还得供供应亲戚们无厌的诛求,因为我生就是个弱者,不怕我不挈出来的。然而不打紧,好在我的身体还支撑得住,尽管像牛马般做下去就是了,只要办事顺手,辛苦些算什么。不幸我所处的地位,恰恰做了人家文字上的公仆,一天到晚,只在给人家公布他们的大文章,一天百余封信,全是文稿。又为的朋友太多,不能不顾到感情,自是到处讨好。而终于不能讨好,偶一懈怠,责难立至,外界不谅。又因来稿未登,或敷衍未周,而加以种种的责备,种种的谩骂,日积月累的苦痛,一言难尽。便是日常相见的朋友之间,也莫明其妙的会发生了误会,引出许多是非。在我已觉得鞠躬尽瘁,而在人还是不能满意。唉,好好先生做到这个地步,可已做到山穷水尽的境界了。

我和《上海画报》的关系,是发生在亡友毕倚虹先生病重之际,他以报务重托了钱芥尘先生继续维持,而由钱先生以编辑一席托我担任。当时转告倚虹,倚虹很为高兴,在病榻上执了我的手,说画报由你担任辑务,必可持久,我的心中得到安慰了。后来倚虹病故,我就一迳担任下去,捱过了一年多,觉得自己才力不及,因便交还钱先生自己主编,每期只撰稿一篇,不问他事。到得去年冬间,钱先生以事离沪,便又将编辑发行等事统交与我,代为主持。一年以来,任劳任怨,苦痛万分,不知不觉的似乎处于养媳妇的地位,谁有了气,都得向我来发泄,而我自己有了气,只索向肚子里咽,无可发泄。加着我对于印刷一切,也有不满意处,早想摆脱了。到了今天,回来的已回来了,摆脱也不妨事了。我自己觉得终于是个弱者,什么事也终于是吃力不讨好的,所以我慢慢地要谋一个退藏于密的办法,第一步从《上海画报》做起,先解决我一部分的苦痛。从此以后,便和期期读我那篇不知所云的文字的读者诸君长别了,敬以一瓣心香,祝读者诸君的康健与快乐。

(1929年1月12日 第4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