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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六的晚上
1.206 灵鹣新阁之一夕

灵鹣新阁之一夕

老友江小鹣,他半年以来,正在忙着塑造革命先烈陈英士先生的铜像。影戏院跳舞场中,已不大瞧见他了,便是我们一般老饕所组成的狼虎会席上,也难得听见他那口柔媚而含有女性美的吴侬软语。前一个星期六,本轮到他值会,虎兄狼弟,正在馋涎欲滴的等他的请柬,谁知也像他们大人物开军国会议般流了会。上星期五,半夜三更有邮差来大门,递进一封快信来。我提心吊胆的,不知这信中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拆开一看,却是鹣兄的请柬,请我们礼拜六晚上到他工场去吃潮州菜。阿弥陀佛,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才算放下了。

第二天傍晚,我远迢迢地赶往金神父路去,找了花园坊七十七号,见一宅长方形的小小的屋子。走进门去,便见那塑造铜像的工场,满地都是水啊,沙啊,泥啊。靠壁从地上直达天花板,便是那尊挺大的陈英士铜像的内型。陈先生骑上一头骏马上,那骏马的两个前蹄提得高高的,现出飞奔前进之状。陈先生马上的姿势已略有变更,比最初的原样生动多了。走上楼去,见有一间小小的餐室,一切桌椅都是小小的,倒像是小人国里的出品。隔壁一间书室,比较的大了,挂着王济远的立轴,大书“灵鹣新阁”。此外又有好几件书画,中有清道人早年的作品,和晚年所作,另有一副面目,几乎不认识了。更上一层楼,便是一间小小的卧室,一踏进门,便觉富有巴黎、东京和我们本国的三种意味。淡灰色的三四件的家具,依着壁角的大小而特制的,那种特别的格式,生平从未见过。一张小床,满堆着锦垫绣枕,图案有极新的,也有极旧的,光怪陆离,耀得人眼花缭乱。床头的壁上,挂着三个画镜,内中却是红红绿绿陈腐不堪的福禄寿三星。其余的壁上,却又挂着彩色的爱情画,和大画家米勒氏的小品。这些艺术上的空气,已很足使人神往了。地上铺着虎皮毯,又觉得富丽而温柔。把全室的模样儿看来,很像是《法齐儿》影片中的一角内景。小鹣虽屡屡声明这是他的独宿之所,而我们却不由得想到“锦衾角枕如长夜何”了。再走上几步短梯,便是他的画室,一半儿是玻璃的天幔,知道白天光线极好。四壁全是他的作品,以画像居多,陆小曼女士也在那里向人作美盼,真个呼之欲出。八时入席,一盘盘的生鱼,要我们蘸着芝麻糖醋生吃,任是狼虎,也吓得大家不敢举箸,纷纷向小鹣提出抗议。幸而后来的熟菜大半可口,总算安然无事。不然,怕要把小鹣生吞活剥了。吃喝到十点钟,方始散席,一盘盘的生鱼,依然文风不动,倒便宜了小鹣,第二天可以大吃其鱼生菊花锅咧。

(1929年1月9日 第4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