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第三节神话冶金学的变种———炼金术

第三节神话冶金学的变种———炼金术

炼金术,亦称点金术,是一种企图把贱金属变成黄金、白银等贵金属的构想,在古代,它几乎遍布全世界,希腊、欧洲、阿拉伯、中国和印度都有炼金术。根据《圣经·出埃及记》中的说法,摩西最早发明了可以饮用的金:“他将他们所铸的(金)牛犊用火焚烧,磨得粉碎,撒在水面上,叫以色列人喝。”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Hermes)被炼金术士尊之为最早的炼金术的保护神和始祖。有人推测,也许历史上真有一个炼金术士叫做赫耳墨斯,有关炼金术的古代文献中常常能发现他的警句和建议。他要求先把所有金属变成非金属,以便使它们成为新的金属。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Demokritos)也被认为是一个炼金术士,在德谟克利特看来,制作贵金属的最重要的原始物质是铅,铅很容易变化,并可以以不同的颜色出现,这些颜色是炼金术士们所熟悉的白色、黄色和黑色。炼金术在12世纪到14世纪之间盛行于欧洲。但是炼金术的主要目的在中国和欧洲有所不同,欧洲的炼金术主要目的在于获得财富,而中国的炼金术主要目的则是为了追求长生不老,所以实际上是炼丹术。道教出现后,炼丹术成为道教的一种宗教活动。

尽管各国都有炼金术,但中国出现得最早。《史记·封禅书第六》:“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于是天子始亲祠竃,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关于炼金术的记录了。

这段记载不仅说明炼金术的起源,而且也规定了炼金术的未来方向,即主要目的是为了益寿,而且主要是为了皇帝的益寿。《盐铁论·散不足》:“仙人食金饮珠,然后寿与天地相保。”秦汉时,有直接吞服金屑而丧命的情况,于是神仙方术转向炼制神丹。东汉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炼丹术文献。魏晋之后,炼丹术为道家所垄断,成为道士修身养性的必修科目。《抱朴子·金丹》:“一转之丹,服之三年得仙;二转之丹,服之二年得仙;……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在《抱朴子》的作者葛洪看来,炼丹术的目的就是成仙,而仙之所以为仙,就是能免于一死。这样一来,长生不老的梦想就发展为成仙,而且成仙的速度要愈快愈好,恨不得能办一个神仙速成班。直到清代,许多皇帝还在宫内秘密炼丹,甚至中毒死亡。在我国清代皇帝穿的龙袍上曾发现这样的刺绣图案:在一个威严的龙头上方有一只白兔在月亮里捣不死之药,它的右侧是一棵月桂树。可见对一个帝王而言,不死的吸引力已经高于皇权。中国古人的不朽观不是灵魂不灭,而是长生不老。所以炼丹术经久不衰,绝非偶然。

中国古代的皇帝从秦始皇到雍正,很少有不相信炼丹术的。据说雍正就死于炼丹术。原因不难理解:只有炼丹术才能把纵欲和长寿这两种水火不相容的愿望统一起来。炼丹术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房中术的内容。《抱朴子·内篇·释滞》:“欲求神仙,唯当得其至要,至要者在于宝精行气,服一大药便足。”所谓宝精,也就是房中术。怪不得历代帝王都会对炼丹术前仆后继、趋之若鹜了。

中国古代炼金术起源于对不死的追求绝非偶然,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许多封建帝王在追求不死的梦想,这也是炼金术之所以经久不衰的真正原因。《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后“侯生、卢生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未可为求仙药。’于是乃亡去”。始皇大怒,才发生了焚书坑儒的惨剧。帝王们之所以屡屡派出大批方士去寻找长生不老之药,无非是梦想逃脱人必有一死的命运。作为天国象征的名山大川总是在源源不断地发出模糊而诱人的信息:那里存在着不死之药。《列子·汤问》说蓬莱等五座仙山之中有仙药,“食之皆不老不死”。不死作为人类的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想,在神话中也屡见不鲜。《山海经·大荒南经》:“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郭璞注:“甘木即不死树,食之不老。”还有所谓的“帝药”,郭璞注:“天帝神仙药在此也。”神仙药即不死之药。《海外南经》有“不死民”,郭璞注:“有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能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山海经·海内西经》则有“不死之药”的记载。凡此种种,都毫无疑问地构成了中国古代炼金术特有的社会背景,为本土上的炼金术规定了自己的发展方向。当炼金术兴起之时,不死的观念早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它并非少数神仙的专利,只要谁获得了不死之药,谁也就获得了永生的特权。于是,“不死之药”终于由采集而变为制造,并由宫廷扩展到民间。所以,中国古代的炼金术从一开始就不得不和“不死之药”难解难分地混杂在一起。魏晋之际,道士取代了巫师的地位,在民间建立起普遍的神仙信仰,皇帝、士大夫乃至平民百姓都以吞服不死之药为荣,就连穷人也以佯装服药为荣。《太平广记》卷247引侯白《启颜录》:“后魏孝文帝时(公元471~499年在位),诸王及贵臣多服石药,皆称石发。乃有热者,非富贵者,亦云服石发热,时人多嫌其诈作富贵体。有一人于市门前卧,宛转称热,耍人竞看,同伴怪之,报曰:‘我石发。’同伴人曰:‘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曰:‘我昨市米中有石,食之今发。’众人大笑。自后少有人称患石发者。”这种所谓不死之药其实是有毒的,它不仅麻痹士大夫阶层的意志,而且严重伤害他们的肉体。《晋书》卷51载有皇甫谧上司马炎疏,自述其服用五石散之后的痛苦:“臣以尫弊,迷于道趣……又服寒食药,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虐,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于今困劣。救命呼噏,父兄见出,妻息长诀。”在鸦片进口之前,这实在算得上是规模最大、危害最深的一次吸毒浪潮,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科学或化学的发展!比起以获取财富为目的的炼金术来,虽然两者都是梦,但“长生不老药”的梦其实危害更大。

按照H.H.达布斯(H.H.Dubs)的看法,中国有关炼金术的文献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144年,就思想基础而言,世界上所有的炼金术无不起源于中国。[61]

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第14卷《炼丹术与化学》中曾经谈到中国的长生不老药经由阿拉伯传入欧洲,导致了罗杰·培根(Roger Bacon)的长寿乐观主义以及帕拉赛尔赛斯(Paraselsus)在制药上的化学革命,他认为就近代科学来源而论,其重要性不见得比伽利略和牛顿差多少。罗杰·培根为13世纪英国科学家和哲学家,他本人就有一个炼金术的实验室,毕生坚信炼金术和占星术,甚至因为笃信炼金术而被监禁。

炼金术认为通过一种神秘的人工操作可以随意更改物质的性质和属性。虽然中国的炼金术并非完全是神话冶金学的翻版,但它们之间的联系却隐约可见。葛洪《抱朴子·黄白》:“变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何为嫌金银之不可以异物作乎?”片面强调事物的可变性,否认各种金属之间的自然属性是不可改变的,这明显带有神话矿物学和神话冶金学的特点,而所有炼金术的思想支柱莫不基于此,它是一切炼金术的纲领性宣言。炼金术中的一些基本观念都和冶炼有关,如果没有冶炼术,特别是没有冶铁术,那么也就不会有炼金术,但这种金属冶炼术又是和一种原始的神话思维联结在一起的,所以就其思想基础而言,“道家可以追溯到各种原始巫术和原始能量最奇妙的保存者,即由原始冶铁匠所指导的那个时代”。[62]

《淮南子·地形训》:“黄埃五百岁生黄澒,黄澒五百岁生黄金。”在古人看来,是时间在决定各种金属的性质,愈是贵重的金属形成的时间也就愈长,因此,只要能有一种可以把金属形成的时间进行压缩的容器,那么贱金属就能变成贵金属,而炼丹炉恰恰就是这样的容器。《文始真经》卷三:“盖釜者,资水火以变物之器也。……可以入金石,即‘兑’为金,‘艮’为石。……学者能知乾坤,一阖一辟谓之变。”《抱朴子·金丹》:“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并称:“一转之丹,服之三年得仙;二转之丹,服之二年得仙……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这真是神仙速成班了!

炼丹炉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宇宙,其中的任何东西都处于变化之中,就连时间也同样如此,炉内的时间有它自己的流程,就像希腊神话中的时间之神克罗诺斯一样,它能吞噬时间。在炼丹炉中,炉外的时间被高度浓缩,这里的“变”是一种超自然的变,通常的金属演变过程被大大加速了。西方的炼金术和中国的炼金术虽然在目的上有所不同,但在理论的立足点上却有共同之处。即炼金术士在认为自己可以控制金属反应变化的同时,把自己或炼丹炉看作是时间的压缩者。原来要化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在地层深处发生的金属自然嬗变过程,在炼金术士看来只要几个星期甚至几天就够了。所谓“哲人石”(philosophy stone)也就是一种能把贱金属变成贵金属的奇异物质,炼金炉更换了金属原来的基质,使“胚胎金属”成长的过程大大加快了,在时间的压缩过程中,炼金炉和蒸馏器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火不仅可以使金属回归到原始的混沌状态,而且还可以使金属在炼金炉中死而复生,脱胎换骨,最后变成金子。炼金术的精神支柱只有一点,那就是不仅金属的自然属性是可以改变的,而且其自然嬗变的时间也可以压缩。作为小宇宙的炼炉并非大宇宙的简单复制品,而是大宇宙的时间加速器,在它的里面,金属和时间一起得到加工而被精炼化了,这才是小宇宙所具有的真正秘密。

本来金属自行演变的思想在中国古代就十分流行,例如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五就说过:“信州铅山县有苦泉,流以为涧。挹其水熬之,则成胆矾。烹胆矾则成铜。……水能为铜,物之变化,固不可测。按黄帝《素问》有‘天五行,地五行。土之气在天为湿,土能生金石,湿亦能生金石。’”在自然中金属嬗变的过程十分缓慢,而在炼金炉中的高速激变却可以通过所谓的“点”来达到。点石成金的“点”能使不完美的贱金属在顷刻之间变得完美,其变化就产生于“点”的那一瞬间。所以,“点”也就是能浓缩时间的瞬间操作。它是完全神秘化了的一种操作,究竟“点”是在哪一瞬间发生的,是怎样发生的,则是完全模糊的。它既是一种隔着炼丹炉的机械接触,又是一种炼丹术士利用意志来改变事物形态的心理操作。就原始化学的水平而言,“点”是一种技艺,而就它的理论系统和主要目的而言,它更接近于巫术。虽然科学思维的萌芽往往会和原始巫术有一定的联系,炼金术中巫术迷信成分的存在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它拖得太久,以至影响了真正科学思维的发展。李约瑟曾对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作过充分的肯定,但对作为炼金术思想基础的阴阳五行的学说则持批判态度,认为:“中国的五行理论的唯一的毛病是,它流传得太久了,在公元1世纪是十分先进的东西,到了11世纪还勉强可说,而到了18世纪,就变得荒唐可厌了。”[63]这种看法应该说是正确的。另一方面,炼金术的起源是和原始冶金术分不开的,它确有科学的成分。有人曾指出炼金术和金属冶炼之间在词源上的密切联系。“例如,苏美尔语的‘冶铁炉’一词udun,经由巴比伦语的utunu和阿拉伯语的冠词al,终于演变为中世纪拉丁文的Athanor,这个词表示的已是后世炼金术士所用的典型冶铁炉。”[64]

米尔恰·埃利亚代说:“对原始的矿工来说,正如对西方的炼金术士一样,自然是一个祭师,它不仅是‘活’的,而且还具有‘神性’,至少有一种神性的维度。正由于自然的这种神圣特征在一些实体中常常难以为知觉所揭示,因此炼金术士才认为唯有他才能获得变态的动因,一种点金石,它能把贱金属变成金银,这和长生不老药完全一样。”[65]埃利亚代还认为,炼金术士试图把行成人礼时的痛苦传递给物质,他用化学的方式对其进行蒸煮、提炼,直到物质乖乖地放弃自己的金属精神为止。

炼金术和金属冶炼术之间的联系在中国古代的文献中也屡见不鲜。《抱朴子·金丹》曾把炼丹炉称为“神鼎”、“神室”或“土釜”。《抱朴子·黄白》:“三十日发炉,鼓之以得金。”明显是以金属冶炼的操作手段去解释炼丹术。《拾遗记·秦始皇》:“《淮南子》云:‘含雷吐火之术,出于万毕之家。’方毳羽於洪鑪,炎烟火于冰水……自神化以来,神奇莫与为例。”这些都说明炼丹炉的原型是炼铁炉。炼金术术士的炼丹炉则被看作为一个小宇宙。宋代程了一在《丹房奥伦》中说:“一鼎可藏龙与虎,方知宇宙在其中。”实际上,炼金术的基本方法也和铁匠相似,即用火去改变物质的形态,去创造一种新的物质形式。虽然炼金术的著作充满着神秘色彩,有许多故弄玄虚的地方,但我们总能辨别出它的基本方法来自金属冶炼,最根本的原动力来自火。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炼金术起源于对冶金术的神化,它是神话冶金学的一种变种,因此,炼金术总是在冶金术较早产生的国家中产生,如中国、印度、希腊等国家,这并非偶然。

有人认为只有当人们对什么是金子还一无所知的时候,或对金子的测试方法还一无所知的时候,炼金术方能存在。认为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自公元前14世纪时,那里的人们就已经知道了金子的测试方法,因此,地中海地区炼金术的起源问题是值得怀疑的。[66]但这种看法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缺乏说服力。公元前3世纪,阿基米德(Archimedes)为测定王冠的含金量曾发现了阿基米德定律。毕达哥拉斯认为金子是从硫磺中提炼出来的。在柏拉图的著作中也可以经常看到他对黄金优良质地的描述,但这并不妨碍希腊炼金术的产生。希腊最早的炼金术著作是公元前2世纪门德斯的波洛斯(Bolos of Mendes)以德谟克利特的名义发表的,故被称为伪德谟克利特的著作。它比阿基米德整整晚了一个世纪。

我国的情况同样如此,金是我国古代最早发现并使用的金属之一,早在新石器时代人们就已经认识了黄金。在公元前14世纪到公元前13世纪时的商代中期,就已经掌握了制作金器的技术。河南安阳出土的殷商器物中已经发现金箔。中国的炼金术假如以东晋葛洪(公元281~341年)《抱朴子·内篇》为标志,就要比金的发现和利用晚1700多年。汉景帝刘启曾于公元前144年颁布了一道禁止造假金的圣旨,就因为炼金术士所炼出来的金不是真金,而是假金。魏晋时代,“当时葛洪就明知道药金和药银是人工作的假金银”。[67]既然已经知道炼丹炉炼出来的是假金,那么为什么还会相信它能使人长生不老呢?

在唐代,人们已开始认识到炼丹术所得的金并非真金,所以称为药金,而且也知道药金并不能使人长生不老。但唐宋后,炼丹术仍然兴旺依旧,这时,它显然连一种信仰也不是,而仅仅是一种骗术了。所以,认为炼金术必须发生在不知金为何物的年代或国家,这种看法是经不起历史事实检验的,从逻辑上说,任何一种“伪”都是对“真”的模仿,没有“真”,也就无所谓“伪”,不知金为何物,也就不可能有伪金。何况即使当18世纪近代化学已经出现时,仍有一部分人坚持炼金术,甚至一些科学家还对炼金术恋恋不舍,这究竟是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就因为炼金术是种信仰而不是一种科学,或者连信仰都不是,而仅仅因为它能带来一些实际利益。正因为它的目的和手段都不是科学的,因此就不免弄虚作假,故弄玄虚。无论中外,现存的一些炼丹的著作大都使用了一些晦涩难懂的术语。“因此我们除了从‘通鬼神的魔法语言’来判断那些神秘的炼金术以外,别无他法。比如‘Eyrenee philalete’是杜撰的名字,意思是温和的真理爱好者;‘Basile Valentine’表示具有点金石的神奇德行而像国王一般有权有势。”[68]这样,它就不仅和科学精神背道而驰,而且愈来愈堕落到一种骗人的巫术了。

自公元12世纪起,在基督教盛行的西方开始翻译阿拉伯和希腊的炼金术著作。但是在炼金术和基督教教义之间明显存在着冲突,教会人士明显对炼金术表示不满,因为它包含了这样的涵义:人能够通过某种秘密的途径,而不是通过信仰基督的途径而获得拯救。长生不老的信仰本身就是对基督教教义的根本性否定:如果人真的能长生不老,上帝还能拯救些什么呢?救世主的地位将由炼金术士取而代之了。不过在另一些方面,炼金术对教会也有一定的吸引力:它声称能把贱金属变成金子。这本身也是对神的万能的一种探索。上帝的不朽并不和金子的完美相冲突,所以基督教对待炼金术的态度始终处于矛盾之中。正因为炼金术和基督教的教义相冲突,牛顿才不得不偷偷地进行炼金术的实验。1625年后,由于他笃信炼金术,使他的自然观也产生巨大变化。“在科学史上占据了显赫地位的牛顿与玻义耳一样对炼金术很感兴趣。他和玻义耳甚至还与炼金术士进行过几次秘密会谈,但与此同时,他俩在公开场合却一直对炼金术持否定态度。……对牛顿的遗稿进行过仔细研究的贝提·多伯斯教授总结说:‘可以肯定地说,牛顿在炼金术方面的基础理论已经非常成熟,以至于他从未否定过炼金术的有效性。’”[69]当然,牛顿也始终未能成功。1727年,当牛顿去世以后,他的朋友们发现了他留下的关于研究炼金术的百万字手稿,但当时的英国皇家学会认为这些手稿不适宜公开,因为他们认为这会损害牛顿作为一名伟大科学家的名誉。[70]

英国剧作家和诗人本·琼森(Ben Jonson)曾在1610年发表《炼金术士》(The Alchemist)这部讽刺喜剧:炼金术士苏布特尔(Subtle)和厚颜无耻的费斯、妓女多尔·康芒(Dol Common)相勾结,使贪婪的埃皮科·马蒙(Epicur Mammon)爵士把自己的万贯家产全部投入到炼金术中去,结果在一声爆炸声中人财俱失。苏布特尔说:“铅和其他金属只要它们有时间,就能变成金。”他说金属的成长和动物胚胎的成长一样,就像小鸡从蛋壳中破壳而出一样,任何金属最终将变成金,作为一种缓慢成熟的结果,金属是在地壳的内脏中成长起来的。他的这种看法受到剧中人苏利(Surly)的反驳,苏利认为,蛋变成鸡是大自然所决定的,蛋在一种潜能上就是一只鸡。而马蒙则认为,人类的技艺总是面向未来的东西。所以他对炼金术仍然深信不疑。虽然琼森把苏布特尔描绘成一个骗子,但在一种严格的意义上,我们很难说他就是一个骗子,因为他是真诚地相信只要有时间,所有金属都能变成金,而不是自己并不相信,却要别人相信那种意义上的骗子。

把金属嬗变胚胎化或植物化,就能为它的人为加工提供理论根据,火则成了加速嬗变的原动力。冶炼离不开火,故在希腊神话中,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既是火神又是锻冶之神。作为铁匠事业的继承者,炼金术士以火为接力棒,他所作的努力实际上是史前工匠愿望的继续,区别仅在于火神是以大宇宙,即天然火山作为他的作坊,而炼金术士则以小宇宙,即炼金炉来作为他的作坊,火的控制本来就是一种文化遗产,而且也是冶金学的一个重要部分。从一种原始文化的观点出发来看,火是作为一种改变物质形态最重要的手段来发挥其作用的,它构成了古代神秘知识的一个重要部分,把某种事物烧成灰烬的祭礼仪式本身就是通过火去改变事物形态的一种象征化手段,这本身就足以构成一种神话信条。只要简单考察一下火在祭礼仪式中所处的特殊地位,就能对它在炼金术中被神化有所理解。在某种意义上,炼炉也就是被小型化了的、精炼化了的、在一个容器中进行的火的祭礼。

中国古代常把生命比作火,对火的崇拜经久不息。桓谭《新论·形神》:“精神居形体,犹火之燃烛矣。……烛无,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何承天《答宗居士书》:“形神相资,古人譬以薪火。薪弊火微,薪尽火灭。”因金属冶炼离不开火,因此蚩尤不仅被看作火神,而且也被看作冶炼之神。《尸子》:“造冶者蚩尤也。”《管子·地数篇》:“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矛、戟。”古代对蚩尤的祭祀经久不衰。《史记·高祖本纪》:“祭蚩尤于沛庭。”《述异记》:“其俗为(蚩尤)立祠。”炼金术士崇拜火,至少部分是在继承冶炼匠的事业和他们的梦想。

在中国古代的炼金术中,“乾”和“坤”都是指炼炉或鼎这类容器。朱熹在《参同契考异》中说:“阴阳变化……在人则所谓金丹大药者也。然则乾坤其炉鼎欤。”陈显微《关尹子》论“釜”:“因运神火,照入坎中,驱逐阴中之阳。飞腾而上,至神火本位,遇阳中之阴,擒制交结。”所谓神火,实际上就是冶炼术中对火的崇拜的继续,对冶铁中火的神化在一些炼金术的文献中经常可以见到。《抱朴子·金丹》:“夫金丹之药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故能令人不老不死。”金丹的优劣和炉火的时间成正比,在炼丹炉内被压缩了的时间就仿佛储存在于金丹之中,人食用金丹,也就获得了储存起来的时间,所以就能不老不死。这样,金丹成了时间储存器的同时,也成了生命的储存器。

金作为一种贵金属当然在日常生活中颇受重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也一再把它加以神化。《拾遗记·前汉上》卷五:“元封元年,浮忻国贡兰金之泥。……国人常见水边有人冶此金为器。金状混混若泥,如紫磨之色;百铸,其色变白,有光如银,即‘银烛’是也。”《拾遗记·方丈山》:“有池方百里,水浅可涉,泥色若金而味辛……百炼可为金,色青,照鬼魅犹如石镜,魑魅不能藏形矣。”在神话矿物学中,即使是普通的沙金,也会被视为神物。何况一种能使人长生不老的金,其神秘性可想而知。

为什么欧洲的炼金术会盛久不衰?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就像拿破仑所说的那样,战争是靠三样东西大赢的:第一是钱,第二是钱,第三还是钱。一句话:对贵金属的需求与日俱增。”[71]由此可见,西方的炼金术主要目的在于获取财富,其目的和中国古代的炼金术有很大区别。不过梦总是梦,作为一种梦,它们却是没有区别的。当然,并非西方的国王都相信炼金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奥雷利奥·欧格雷利(Aurelio Augurelli)曾经向列奥十世进献炼金的说教诗,而他得到的回报是一只美丽而空空如也的钱袋。对炼金术而言,也许再没有能比一只空钱袋更恰当的比喻了。

米尔恰·埃利亚代认为:炼金术士都是一些有文化的人,他们的前辈包括狩猎者、陶工、冶铁匠、舞蹈家和农业家。中国的炼金术士常常是通过以下原则进行自我训练的人:一,传统的宇宙论原理;二,与长生不老药的神话相联系;三,与能延长寿命的一系列技术和信仰相联系。而这些几乎都是史前人类学的遗产。假如有人相信有关炼金术文献的出现时间也就是炼金术产生的时间,那就肯定是错的。中国古代的炼金术士还接受了小宇宙和大宇宙相同一的思想,金、木、水、火、土等所谓的“五行”被看作可以和人体器官直接相联系:心是火的本质,肝是木的本质,肺是金的本质,肾是水的本质,胃是土的本质。[72]

当然,中国的炼金术也并不完全与钱袋无关。在元、明之际,中国的官员对炼金术仍然念念不忘。当利玛窦来到中国时,宫廷的宦官对礼物很满意,“但他最关心的还是想知道如何从水银中提炼银子的方法。和在中国南方一样,这里也都传说利玛窦是会炼金术的大师,当利玛窦避而不谈炼金术时,宦官就很不高兴。”[73]

胡孚琛先生说:“古代实施金丹术的道士大多从当时的中医理论出发极重视丹药的药性,他们的炼丹实践和近代化学家研究元素性质的化学实验根本不同,其目的只在于依照道教的金丹思想制得使人长生不死的金丹大药。”[74]

他的这种说法是比较中肯的。中国的炼金术起源于公元前4世纪,而近代化学直到18世纪才真正建立起来,中间整整经历了2000多年,而且近代化学也并非在炼金术起源最早的中国建立的。所以炼金术究竟对近代化学的产生起了推动作用还是起了阻遏作用,还是一个可以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两者南辕北辙,炼金术怎么可能对近代化学的发展有所贡献呢?从本质上说,中国古代炼金术或炼丹术的目的都和化学实验无关,它只是道家神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至于从炼丹术向房中术过渡,相信所谓“容成公御妇人法”那更是炼丹术走向末路的标志。《万历野获编》:“嘉靖中叶,上饵丹药有验,至壬子冬,命京师内外选女八岁至十四岁者三百人入宫,乙卯九月,又选十岁以下者一百六十人。盖从陶仲文言,供炼药用也。其法名先天丹铅,云久进可以长生。”实际上就连长生不老也变成了自欺欺人的谎言,它不过是荒淫无耻的纵欲的一块遮羞布而已。从汉代开始,房中术就和道教联系在一起,它源于古代巫术。东汉时,由张道陵倡导天师道。“天师道不仅向教徒传授房中术作为修炼之法,还要举行充满神秘气氛的仪式,称为‘中气真术’,又称‘合气’,其目的则是为了‘释罪’。这种仪式在朔、望之夜进行,在这以前男女要斋戒三日。仪式上先舞蹈,然后男女们成对地进行‘合气’。”[75]无独有偶,13世纪时,意大利有个叫微兰诺微的阿诺德(Arnold of Villanva)的人,曾经写过一本叫《自然的秘密》(Secrets of Nature)的书,力图把炼金术和基督教调和起来。它认为点金石和基督信仰是并行不悖的,世界由于一个女人夏娃而堕落了,因此必须通过女人来得到拯救。炼金术士必须把一个纯粹的女人放在一张床上,让她承受最严厉的惩罚,直到把她过去的一切罪恶都清洗干净,然后炼金术士自己必须上床尽情享受。他的这种说法明显已经超出了炼金术所追求的“化学反应”的范畴,它不仅是炼金术和基督教的一种晦涩的混合,而且还充满着色情气息。它和中国道家中炼金术的发展轨迹几乎完全一致。实在值得深思。

一位西方学者曾经说过:“在道家中,这种炼金术的熔炉对古代的炼铁炉来说是后继者,它神奇的不朽性不再是一种巫术用具被浇铸的结果,而是从‘神赐的朱砂’的生产中取得的,正是从这一刻起,存在着一种新的‘自我神化’方式,它充分吸收可以吞咽的金或朱砂,以便使自己可以变成为像神一样的人。”[76]正是这种所谓的“自我神化”,整整坑害了几代人。

亚里士多德说过:有人为植树而挖土,寻得了黄金。《伊索寓言》说:农夫在临终时想让孩子们懂得怎样种地,就对他们说,葡萄园里埋着财宝。农夫死后,孩子们用犁锄把土地翻了一遍,他们没有找到财宝,但葡萄却给他们带来几倍的收成。的确,科学史上歪打正着的例子也并非没有,但炼金术究竟为科学的发展带来什么呢?一种看法认为炼金术是近代化学之父,后者是从前者发展而来的,例如埃利亚代就说过:“正当炼金术从历史的一页上消失之时,炼金术士观念形态的残余物并非就是它的直接证明,所有有关炼金术在经验上有正当根据的化学知识都统合成为一个整体。”[77]

近代化学直到法国18世纪化学家安东尼-洛朗·拉瓦锡(Antoine-Laurent Lavoisier)在推翻了支配化学的发展长达百年之久的燃素说时才真正产生,从而为彻底否定炼金术奠定了基础。拉瓦锡在1787年发表了《化学命名法》,物质质量守恒定律的发现,不仅使建立了一整套科学的化学术语成为可能,而且使“水变土,土变铁,铁变金”的炼金术神话彻底崩溃了。

不过,炼金术并不由于近代化学的建立而销声匿迹,因为它本质上是种迷信的信仰而不是一种原始的科学。也许炼金术对心理学是有一定意义的。荣格曾经说过:炼金术是在对自然的超度中成全了基督对人的超度。比较起来,这更像是对中国炼金术进行了研究而说出来的话,而和西方炼金术的目的几乎毫无关系。荣格也曾研究过炼金术的问题,虽然他对化学史是毫无兴趣的,而是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他以精神治疗的目的去研究了炼金术的精神结构和行为。荣格说过:炼金术“这个容器里的变化相当于在盛放神圣胚胎的容器里上帝所从事的伟大事业。”[78]

荣格的《心理学与炼金术》(Psychologie und Alchemie)一书出版于1944年,被列为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荣格由于对这样一些缺乏科学根据的东西如炼金术……等所发生的兴趣而屡遭批评。在我们看来,这些批评是不公正的。荣格不是作为门生和信徒,而是作为心理学家去研究这些东西的。对他说来,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些东西究竟揭示了人类心灵,特别是荣格称为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层次的哪些方面。”[79]荣格对炼金术并不抱任何幻想,他在1957年10月15日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正如一些炼金术士不得不承认的那样,他们从未成功地制造出金子或宝石来,我也不能不承认已经解开了结合秘密之谜。相反,我全然不知潜伏在问题后面的事物———范围太大的事物。”[80]

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说过,“不可能既是信仰又是科学”,信仰的王国和科学的王国之间是没有调和余地的。他不相信炼金术士所制造出来的金子是真正的黄金,因为他认为金属的转化是极其困难的。17世纪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也对炼金术持否定态度,他说:“把那些可称怪异而不妥靠的方术看一看,把炼金家们和幻术家们的工作更切近地考察一下,则他或将简直不知应当对他们笑还是应当对他们哭。炼金家是在培育着永久的希望,事情不成时,总是归咎于自己的某种错误:不是恐怕自己没有充分了解这个方术或其著作者的语意,就是恐怕自己在制炼中在分量上或时间上有毫厘分秒的差池。”[81]培根把炼金术等同于方术,这是完全正确的。恩斯特·卡西尔也说:“当炼金术士开始描述他的观察时,除了一种半神话的语言,充满了模糊和界定得不清楚的名词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工具可用。他用隐喻和寓言说话,而不是用科学的概念说话。这种模糊的语言在他整个的自然概念之上留下了痕迹。自然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性质的领域,只能由已受秘传的人和熟手才可了解。”[82]现代化学战胜了炼金术,这是科学对迷信的胜利。

炼金术和现代化学的区别在哪里呢?有人曾经指出炼金术和化学之间有三大区别:一,尽管在多数情况下,炼金术与化学都是实验活动,但是炼金活动本身具有道德内涵。而化学不具有这一特点,不管人们在什么样的精神中利用化学研究的结果。二,二者看待自己面对的对象的眼光不一样。面对炼金术的眼光是综合的、主观的,而面对化学的眼光是分析的、客观的。三,在炼金术的世界观框架内,炼金术士们相信在所有已知物质之上有物质存在。[83]看来,两者的基本着眼点是根本不同的,在这种情况下,期望炼金术会对近代化学的发展作出贡献,这的确是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