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第二节神话矿物学和神话冶金学———从“有陨自天”到“孕而生铁”

第二节神话矿物学和神话冶金学———从“有陨自天”到“孕而生铁”

西方科学界对陨星的研究从开始到今天不过只有200年的历史。[30]在这段时间中,对它感兴趣的主要是地质学家、岩石学家和矿物学家。他们把陨星看作破碎了的行星碎片,想以此来推测有关地球内层究竟是由什么物质构成的。在20世纪的西方人类学家中,只有极少数人才对陨石感兴趣。1998年,我国的地质学家经20多年的研究,发现大别山是由太古时期的宇宙陨星撞击而形成的。从大别山东段地质图上看,它的总体形态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堆积体,应是受陨星的撞击所致。据推算,发生撞击的时间大约在28.2亿年前,属太古宙早期。

古人对陨石的兴趣发生得很早,从各国为数不多的天体神话记载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兴趣不仅发生得很早,而且是和“天”的观念联系在一起的。对原始思维而言,可望而不可及的天,是任何一种神秘幻想永不枯竭的源泉。在对为数不多的陨石神话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古人对“天”的看法。这里,神话意识和原始的科学意识相并行,以至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无论是神话思维还是科学意识,都是从仰望天空开始的。在古人的眼睛里,“天”究竟是什么呢?陨石的碎片正好对此作出了回答:天是由石头做成的。也因为天上有一块陨石掉了下来,古希腊哲学家安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便断言整个天是由石块造成的。

1947年,在俄罗斯远东地区的锡霍特(Sikhote)落下了一块重达近100吨的陨石,它撞击地面后留下的陨石坑直径达28米,深6米,其中最大的一块重达1745公斤,被称为“锡霍特陨石”(Sikhote aerolite),含铁达94%,含镍达6%。新疆准噶尔地区曾落下一块重约20吨的陨铁。1976年3月8日,吉林省降陨石雨,有近2600公斤的陨石倾泻在近500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其中最大一块陨石重1770公斤。这样的陨石事件如果发生在原始时代,激起的恐惧可想而知。据推算,全世界直径大于一公里的陨石坑在近10亿年间当在13万个以上,而现在能肯定的陨石坑仅50到100个左右,绝大部分已被沉积物所覆盖。但它对原始人在心理上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却无法覆盖,它已深深地铭刻在各民族的神话中。有理由相信,陨石崇拜之所以如此普遍,就因为陨石源自天上。陨石所激起的敬畏是无限的。它来自遥远天际可望而不可及的领域,并且带着一种只有天上事物才会有的神秘性质。在一些民族的神话传说中,认为是神祇或人类的祖先用石头创造了天。直到今天,澳大利亚的原住民仍然认为天穹是由水晶石做成的,天神的宝座是用石英石做成的。在马六甲的尼格利陀人(Negritos)中,以及在北美的土著居民中,都有类似的信仰。古希腊特洛伊城的护城神像(Palladium),就被认为是由宙斯从天上扔下来赐给特洛伊城的奠基者的。所以陨石也总是带着神性降落到地面,并得到人们的崇敬。古人在知道怎样使用含铁的矿石之前很久,就早已在使用陨铁了。[31]

“陨铁碎片在公元前3200年埃及的古墓里就有发现;而巴比伦的碑文里曾提到在公元前2100年汉谟拉比的首都,就被视为昂贵的珍品。”[32]人类在发现金属之前,总是把陨铁当作石头来看待的,而那些并不懂得冶金学的原始民族,则把陨铁当作铁锤来使用。例如格陵兰的爱斯基摩人就用陨铁做成小刀来使用。当科特斯(Cortez)的阿兹特克人的首领被问及他的小刀来自何处时,他就会用手指指向天空。[33]正如秘鲁的尤卡坦人(Yucatan),玛雅人和印加人(Inca)那样,阿兹特克人只知道用陨铁来做工具,他们甚至把陨铁看得比黄金更珍贵。考古学家们始终未能在美洲的史前遗址中发现冶铁的踪迹。“在工艺学的领域中,在东半球,青铜约在公元前3500年被发现;铁在公元前1500年被发现;而美洲印第安人直到公元1150年,才在秘鲁发现铜的冶炼技术。在美洲,直到从欧洲引进冶炼铁的技术之前,也并不知道铁为何物。”[34]赫梯人(Hittite)的一件14世纪的文本表明,赫梯国王曾使用“从天上掉下来的黑铁”(black iron fromthe sky)。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冶铁技术可能来源于亚洲。

古人早就对陨石有一种神圣的看法。“有陨自天”便是最好的证明。无论在中国,在希腊,还是在现代澳洲的土著居民中都有这种看法。许多神话都和陨石有关,它们都从一个侧面说明至高无上的天是由石头做成的。陨石被神化,是理所当然的事:“从时间的角度看,石头是非常神圣的,正因为如此,石头才在古代的宗教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石头不仅与大地,而且与‘古代天空’相联系,因为在古代,天空被看作是石质的,石头是以陨石的形式从天上掉下来的。此类石头带有神性,麦加城内穆斯林圣堂中供奉的黑石头就是一个明证。”[35]

如果中国古代没有陨石自天而降,女娲补天的神话也就不会产生。《列子·汤问》和《淮南子》都载有女娲炼五色石补天的故事。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说:“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于是地平天成,不改旧物。”什么叫做“地平天成,不改旧物”?就是说,天原来就是石头做成的,用石头补天,所以才能称为“不改旧物”。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炼”字,它标志着神话记录的年代已经是金属时代,而且原始的陨石神话已经和原始的冶金学联系在一起了。

说神话是虚构的产物,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有的神话可能是一些在原始人看来是至关重要的事件所触发的。只有在此基础上,想象一词才有意义。史前的神祇是现实的,流星的突然出现,陨星的陨落,陨石落地的轰鸣声,必然会引起原始人巨大的敬畏感。

《说文》:“陨,从高下也。”

《周易·姤》:“有陨自天。”

这些记载表明,古人是凭肉眼而不是凭想像力去得出结论:石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是由石头造成的。因此,补天的神话只是陨石神话的一种变种而已,其深层的合理内核在于神话内部结构所隐匿起来的东西。一则非洲神话说:“多贡人祖先里的第一个铁匠从天国的铁匠铺偷来了太阳的一块碎片带下了人间,从此世上有了铁器。”[36]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它和陨石有关。在现代澳洲萨满所执行的成人礼中,陨石被用来作为一种不可缺少的圣物在仪式中起着重要作用。

在西方,陨石崇拜的历史也同样非常古老。《圣经》中的石头诫板,实际上就是两块陨石。伊斯兰教诞生前,一些阿拉伯部族在沙漠荒野中流浪时,也随身携带着两块被称为“Betyls”的圣石,研究者认为它们就是陨石。基督教中的“圣杯”有另外一个名字叫“lapsit exillis”,最可信的解释却是:“它来自‘lapis ex caelis’(来自天空的石头),‘lapsit ex caelis’(它自天而降),甚至可能来自‘lapis,papsus ex cealis’(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37]

我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的陨石事件有400多次。古人有时以陨石为不吉之兆,诚惶诚恐。《左传·庄公七年》:“夏,恒星不见,夜明也。星陨如雨。”《左传·僖公十六年》:“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宋襄公问焉,曰:‘是何详也,吉凶焉在?’”尽管比起其他的天象征兆来,陨星的古代记录是极不完全的。它不像其他日蚀、月蚀的天象那样容易观察。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卷五十三:“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凡纪灾异一百二十三,日食三十六也,星孛三也,星陨、陨石各一也。”事实上这类记录不过是挂一漏万。一些和流星有关的记录,也和陨石有关。

《帝王世纪》:“有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女节梦接意感而生少昊。”

《太平御览》引《孝经钩命诀》:“禹母见流星贯昂,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而生禹。”

欧洲历史上曾有许多科学家怀疑陨石是由天上掉下来的。例如18世纪法国科学院的院士们就认为这种看法纯属迷信。当时一些欧洲的自然博物馆还扔掉了一些珍贵的陨石标本,认为它们是迷信时代的可耻遗物。直到1751年,今克罗地亚境内的赫拉西纳陨石(Hraschina meteorite)从天而降,重量超过70磅,因有目击者的证词保存下来,40年后欧洲科学家才相信陨石来自天上。1794年,德国学者始创“陨石学”,开始对陨石进行科学研究。所以算起来,西方对陨石的研究也不过200年的历史。在此之前,和中国古代一样,也相信它是不吉之兆。

陨石来自天上,它本来就代表天,但天意如何是不明确的,如果它上面刻有文字,那就另当别论了。《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不乐,燔销其石。这不仅是我国较早的陨石记录,也是利用陨石冒充天意的较早记录。

铁陨石是陨石的一种,我国早在3000年前就能区分铁陨石和石陨石在成分上的差别。铁陨石又称“雨金”,《竹书纪年》:“帝禹夏后氏八年六月,雨金于夏邑。”所谓雨金,就是从天而降的铁陨石。乾隆《临潼县志》还载有“雨金镇”的来历,它位于陕西临潼东北三十里,秦献公时因雨金而得名。在青铜时代到来之前,人类早就注意到天然金属的利用,陨铁的利用是其中的一种,它和自然铜不同,它来自天上,是所有金属中唯一来自天上的金属,就凭这一点,当然也就不同凡响了。

中国古代最原始的坩埚已在二里头据称是夏代的遗址中发现,据1932年刘屿霞在《殷代冶铜技术研究》一文中的看法,殷代的“将军盔”每次可炼出12.2公斤的纯铜。而在古人用原始坩埚炼出第一炉铁之前很久,就开始了对陨铁的利用。正如爱德华·泰勒所说:“同样有纯粹的天然铁,特别是陨石或偶尔掉到地上的流星石。虽然在许多情况下,这类金属通常会在锤击下裂成碎块,而有些流星铁和天然铁仍然在锻造厂加火烧到白热程度,或许能制成工具。有些甚至不加火也能把它加工到一定程度。”[38]许多文明古国都有过利用所谓“天铁”来制造各种工艺品的历史。由于陨铁有着天上的起源,而且得之不易,故其珍贵可想而知。以它为材料所做的工艺品大都是非实用的,后人常常只有在王公贵族的墓葬品中才能看到。

可以说,人类的金属的最早知识至少部分来自天上,如果金属中有神圣家族的话,那么陨铁就是神圣家族了。由它带来的矿物学知识常常和神话混淆在一起,所以可以称为“神话矿物学”,它的神话思维成分往往会延伸到冶铁术发明之后。一些文化人类学材料表明,许多民族对铁的天上起源是十分重视的。在古埃及公元前2900年前的金字塔文和埃及名城阿比多斯(Abydos)的金字塔文中均有biz-n.pt一词,意思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铁”或“从天上掉下来的金属”。[39]

对陨铁的崇拜也反映在古埃及的墓葬中,在前王朝墓葬中曾出土用陨铁制成的管状小珠;在第11王朝的墓穴中曾出土镶有银柄的陨铁护身符。在古希腊,铁同样有着天上的起源,sideros一词既表示“星”也表示“铁”,可见他们认为铁来自天上,以至可以和星辰属于同一等级。赫梯人是世界上最早发明人工冶铁的民族,时间可追溯到公元前1400年左右。几乎就在同一时代,在他们的古代文献中还记载着赫梯国王使用“从天上掉下来的黑铁”的事迹。[40]公元前1300年到公元前1100年,冶铁术从赫梯人那里传播到两河流域和埃及,并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传播到欧洲。赫梯人最早发明冶铁术,这和他们很早利用陨铁两者之间究竟有无联系,现在已不得而知,但他们把这两种来源截然不同的金属,一种来自天上,另一种来自地下的金属看作是同一种金属,并统称它们为黑铁,则是件很不简单的事情。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最早使用的铁都是陨铁,故埃及人称为“天铁”(baa-en-pet)。最早用陨铁制作的工具约在公元前4000年出现,远远早于冶炼的铁。

维柯说:“在英雄时代,矿物金并不比铁更受到重视。”[41]“应该承认在整个中世纪前期,铁还是很稀少的,制造武器的需要是优先满足的,剩下来用于其他方面的就更少了,尤其是制造农业工具就无铁可用了。”[42]据此,可以推测,在古希腊铁应该是更稀有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所描述的兵器大都是青铜的,偶尔也有铁制的。如阿瑞托俄斯是用“一柄铁锥冲锋陷阵的”;厄珀俄斯“拿起那块铁来摆了摆臂膀掷了出去”。但是,我们看到在赫淮斯托斯的坩埚中有各种金属却并没有铁:“他扔了一些不坏的青铜在火上,又扔上一些锡和珍贵的金银。”[43]因此,荷马笔下的铁兵器也很可能是用陨铁做成的。

中国古代把铁称为黑金。《说文》“金”部:“铁,黑金也,img183,古文铁。”这里所谓黑金,是否指陨铁或包括陨铁,尚待进一步研究。不过把铁称为黑金,至少表明在古人发现铁这种金属时,是把它们看得非常珍贵的,即使和黄金相比,亦不相上下。由于远在冶铁术发明之前,人类早就开始了陨铁的利用,故不能简单地假设,古代文献中凡出现“铁”字的地方,必然是铁器时代的产物。例如《拾遗记·颛顼》:“帝以驾铁轮,骋劳殊乡绝域。”颛顼是石器时代传说中的人物,当然不可能驾铁轮,这类传说也可能是原始人类对陨铁的一种神化了的记录而已。

1931年,我国河南省浚县曾出土商末周初的两件铜兵器,其刃部用陨铁镶嵌而成。一件为铁刃铜钺,另一件是铁援铜戈。铜戈的陨铁部分有较大腐蚀,估计原来铜戈长度为23~25cm,陨铁部分原来有7~8cm。这两件陨铁兵器不久流入美国。见图3-054、图3-055。据称:“这两把青铜陨铁武器在中国河南省发现,系公元前1000年周代的产物,它们引起了历史学家和工艺学家的兴趣主要是由于:一,青铜和陨铁这两种金属材料的镶嵌结合,在中国其他地区尚无同样的发现;二,证明通过浇补(casting-on)的方法把这两种金属结合起来,在青铜时代的中国已经是一种比较成熟的工艺;三,证明用青铜和铁相结合的武器中所使用的铁,首先来自陨铁。”[44]这两件青铜陨铁兵器工艺之精细,非常有力地证明了古人对“天铁”的珍爱乃至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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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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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055

1972年冬,我国河北省藁城县台西村商代遗址中又出土一件铁刃青铜钺,据专家鉴定,它也是由陨铁制成。1977年又在北京平谷县出土商代铁刃铜钺,刃部为陨铁所构成,长8.7厘米。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将来也许会有更早更重要的陨铁工具出土亦未可知。从殷周这类青铜陨铁兵器上可以看到,古人对陨铁的特质已有充分认识,即它比青铜更锋利,从陨铁的利用到冶铁术的发明,中间经过了2000多年的时间,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冶铁术绝非一种简单的技术,它所需要的技艺知识只能是文明时代的产物而不能是野蛮时代的产物。虽然同样是铁,但陨铁的利用和矿铁的冶炼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原始人类可以充分利用陨铁,但却无法炼铁。“爱斯基摩人用在冰雪覆盖的地面上找到的陨铁制造出十分稀有的金属工具,但没有任何一个北美印第安人知道怎样去冶炼金属。”[45]

不难推测,陨铁的利用肯定会刺激冶铁术的早日出现,加速铁器时代的到来,很难设想,“天铁”的利用对“地铁”的开发会毫无影响,然而由于人类对陨铁的利用发生在文字产生之前,因此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文字的证据来证明陨铁的利用在何种程度上对冶铁术发生过影响,唯一能加以考察的就是古人用陨铁所制作的工艺品。

《淮南子·本经训》:“鼓橐吹埵,以销铜铁。靡流坚锻,无猒足目。”

《吴越春秋·阖闾内传》:“使童男童女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刀濡,遂以成剑。”可见,在汉代时,炼铁铸剑已具相当规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要用“童男童女”来鼓橐装炭?难道这不和巫术信仰有关吗?

历史学家如此关心铁的出现并不足怪,因为它太重要了。《史记·范睢蔡泽列传》:“夫铁剑利则士勇。”一切民族都经历了自己的英雄时代,即铁剑时代。《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琨珸。”《汉书音义》:“琨珸,山名也,出善金,《尸子》曰‘昆吾之金’者。”《河图》:“流州多积石,名昆吾石,炼之成铁,以作剑,光明昭如水精。”一些历史学家十分关注神话中透露出来的有关冶金的信息。清代赵翼《陔余丛考·炼石补天》:“吾乡黄芷御进士谓五金有青黄赤白黑五色,而皆生于石中……女娲始识之,而以火锻炼而出……故云炼石补天也。”

在青铜时代,制造青铜器要进行一系列的神秘仪式。据甲骨文记载:“在帝乙帝辛时代的王室卜辞,有这样一条:王其铸黄吕,奠血……‘铸黄吕’既可肯定的指铸铜,也可以进一步解释何为‘奠血’。《说文》解释奠的意义是‘置而祭也’。”[46]《孟子·梁惠王上》:“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赵岐注:“新铸钟,杀牲以其血涂其衅郄,因以祭之,曰衅。”既然铜器制成后,还要进行“奠血”的祭礼仪式,那么在冶炼过程中,其祭礼仪式之必有,则可想而知。

我国冶铁术究竟始于何时尚有争论,一般认为始于春秋时代。炼铁开始的时间虽然不是很早,但冶炼生铁和铸成铁器的技术却要比国外早得多。江苏六合东周墓出土的铁器表明,在春秋晚期就已经掌握了生铁的冶炼技术。20世纪70年代中期,长沙春秋晚期的长杨65号墓出土的钢剑,系组织比较均匀的中碳钢所制,这样就把碳钢出现的时间推到了春秋晚期,而长沙春秋战国之际的长窑15号墓铁鼎的出土,表明在春秋战国之际已经有了重达6斤半的铸铁件。这在我国冶金史上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发现。[47]

中国古籍中并没有冶铁术是怎样开始的记载,但却有铁剑是怎样铸造出来的神话传说,正是这些神话传说标志着英雄时代的到来。《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干将作剑,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这类记载虽有神话成分,但亦可看出,对原始的冶铁匠来说,冶铁铸剑是件非常困难的工作,其成功率极低,往往带有极大偶然性,这就导致了一些专门用于冶铁铸剑的巫术祭礼的产生,有时甚至达到不得不用人祭的惨烈程度,它是以“金属婚姻”的形式出现的。米尔恰·埃利亚代曾经指出:“所有人类牺牲的主题都是和冶金学相联系的,这一主题赤裸裸地隐匿在我们已经检验过的许多神话之中。这些神话在其呈现的形式中,强调了铁的敌意和冶金学的重要性。”[48]

在我国古代神话中,的确可以看到在冶金过程中,炼铁工匠牺牲的两种形式:一种是象征性的牺牲,即以断发、指甲等投入炉中,作一种替换的巫术;另一种就是真正的牺牲,它以冶炼师自身的生命为代价,以肉身和冶炼中的铁熔化在一起,它是一种以生命为聘礼的“金属婚姻”。《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莫邪曰:‘夫神物之化,须人而成,今夫子作剑,得无得其人而后成乎?’干将曰:‘昔吾师作冶,金铁之类不销,夫妻俱入冶炉中,然后成物。……’莫邪曰:‘师知烁身成物,吾何难哉!’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这个故事早在《庄子·大宗师》中已有所涉及:“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邪!’”可见,这一传说由来已久。古人相信献出生命能有助于冶炼的成功。在古人看来,动物的生命和矿物生命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区别,因此,一种生命能转换出另一种生命。《汉唐地理书钞》引《吴地记》:“干将曰:‘先师欧冶铸剑之颍,不销,亲烁耳。……可女人聘炉神,当得之。’邪闻语,入炉中,铁汁逐出,成二剑。”

“烁”本是古代冶金学的专门术语。《说文》金部:“烁,销金也。”《集韵·药韵》:“烁,销也。”销,即熔化之意。烁身,实际上也就是旨在保证冶炼成功的一种人殉仪式。但它却是以妇女与炉神结婚这种奇特的“金属婚姻”的形式出现。在古代的冶炼术看来,炉神是一个能左右冶炼成败的精灵,必须博得他的欢心,冶炼方能成功。在人殉和冶炼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因果链,一种动物生命向矿物生命的转移。只有在动物生命被杀戮的情况下,矿物才能转换成利剑所需要的材料。在文化人类学的领域中,这种“金属婚姻”的记录是非常瞩目的,但它远非中国古代独有的现象。这种仪式的巫术性质是十分明显的,它试图在人和金属之间建立起一种神秘联系。《拾遗记·前汉上》:“及乎剑成,杀三牲以衅祭之。”《说文通寻定声》:“凡杀牲以血涂坼罅,如庙、竃、钟、鼓、龟、策、宝器之属,因逐荐牲以祭曰衅。”看来,在剑的铸造过程中,进行某种血祭的形式是完全可能的。“在冶炼过程中去保证‘金属婚姻’的成功,只有一种有生命的存在物才能赋予冶炼中的铁以生命,而促使冶炼成功的最好的成功手段就是牺牲,一种人的生命向矿物生命的转移。牺牲者改变他肉体的外壳,为了新的身体而改变人的身体,从而使一座建筑物,一件物体,甚至一种操作获得新的生命。”[49]

人体和金属的互换在世界各国的化身神话中就可见到,把作为小宇宙的人体作为大宇宙的天体的原型,使许多化身神话带有金属成分,《绎史》二卷一引《五运历年纪》:“首生盘古,垂死化身。……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

同样的情况也可以在伊朗神话中发现。当人类始祖伽约马特(Gayomart)被邪恶之神毁灭后,至高之神阿胡拉·玛兹达(Ahura Mazda)把一颗火种埋在他体内时,他的身体就变成了地下的矿物,黄金是他的种子,人类由此产生。

人类早期的科学活动总是夹杂着巫术成分,两者常常难解难分地混合在一起,然而这两种活动是可以分析的。法国社会学派的人类学家曾经区别了两种原始活动,即神圣化的活动和世俗化的活动。前者主要指各种巫术和原始宗教活动;后者主要指一种以原始技艺为基础的生产活动,如狩猎、捕鱼、建筑、农耕和金属冶炼等活动。究竟什么时候采取什么活动,原始人往往能区别得很清楚。而愈是成功率低的活动,则常常伴随着巫术活动,成为一种操作系统和信仰系统的混合。古希腊的金属冶炼也同样如此,例如希波克拉底曾认为钢铁像人一样,也是火和水的混合体,也像人一样需要营养,铁匠把火吹在铁上,使铁能从中汲取营养,变得容易捶打,用水淬火也是把营养输送给铁的一种方法,只有这样,铁才能变钢。这种想法其中就既有科学成分,又有巫术信仰成分。这类信仰总是伴随着原始的工艺学一起产生,它是不可避免的,直到系统的自然哲学充分发展起来以后,才会使巫术信仰和科学判断最终分离。

冶炼本来就是一种危险性极大的技艺,王充在《论衡·雷虚》中以金属冶炼为例,来说明阴阳之气主宰着天地:“试以一斗水灌冶铸之火,气激敝裂……中伤人身,安得不死?当冶工之消铁也,以土为形,燥则铁下,不则跃溢而射。射中人身,则皮肤灼剥。”《汉书·五行志》:“征和二年春,涿郡铁官铸铁,铁销,皆飞上去,此火为变使然也。……成帝河平二年正月,沛郡铁官铸铁,铁不下,隆隆如雷声,又如鼓音,工十三人惊走。音止,还视地,地陷数尺,炉分为十,一炉中销铁散如流星,皆上去,与征和二年同象。”可见,古代冶炼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就连炼炉也会爆炸。这就构成一系列冶炼巫术的神学背景。

以人祭形式出现的“金属婚姻”如果真的在历史上出现过,它必然有着极其复杂的文化背景,唐代段成式撰《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一:“炼铜时与一童女俱,以水灌铜,铜当自分为二段,有凸起者牡铜也,凹陷者牝铜也。”这段话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说明古人在炼铜时曾经使用童女做人殉,后来或以俑人代之;二是说明古人认为金属有性别之分。而这两个方面正好为干将莫邪的传说作出了最重要的旁证。从干将莫邪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原始的冶炼不能不为当时流行的各种巫术信仰所左右,事实上,科学技术愈是不发达,知识愈是贫乏,人类也就愈加卑躬屈膝地依赖于巫术。在这种情况下,技术行为常常混合于巫术行为,它是一种游离于科学和信仰之间的特殊行为。甚至当原始的冶炼巫术已经消失或衰退之时,祭礼仪式却保存了下来。从这种意义上说,干将莫邪的故事理应受到重视,它是文化人类学十分难得的材料,它标志着古代工艺技术发展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阶段,即科学思维和巫术信仰相并行的阶段。唐陆广微《吴地记》:“干将进雄剑于吴王而藏其雌剑,时时悲鸣忆其雄也。”利剑不但被赋予了生命和性别,而且还被加以神化有了情感。袁康《越绝书》卷二:“阖闾冢在阊门外,名虎丘,下有池广六十步,水深丈五尺。……扁诸之剑三千,方圆之口三千,时耗、鱼肠之剑在焉。”又唐代陆广徵《吴地记》:“秦始皇巡至虎邱,求吴王宝剑,其虎当坟而踞。始皇以剑击之不及,误中于石,其虎西走二十五里忽失。……剑无复获,乃陷成池,故号剑池。”

宋嘉定三年的《龙泉县志》载:“近境有剑池湖,世传欧冶子于此铸剑。”相传欧冶子曾为越王勾践铸五剑,即湛卢、巨阙、镆邪、鱼肠、纯钧五剑。又和干将为楚昭王铸三剑,即龙渊、泰阿、工布。为什么欧冶子要到浙江的龙泉来铸剑呢?就因为在龙泉的秦溪山下发现有所谓的铁英。由此可见当时主要是铸造铁剑而非铸造铜剑。今存吴越宝剑均为青铜制品。如江陵出土的越王勾践剑等均为青铜剑,但这并不能证明吴越不能铸造铁剑,铁剑远比青铜剑容易腐蚀,很难保存,这可能就是今天难以见到它的原因。所以《吴越春秋》中的神话故事并非完全是虚构的产物。直到明代万历年间,《括苍汇纪·地理》中还记载了龙泉县南有剑池,其周围有七井如同七星排列,为欧冶子铸剑之所。据说列代制剑名家都要在端午节那天去剑池挑水淬剑,并于当天铸剑以纪念欧冶子。

前面提到的殷周陨铁兵器就足以证明,就连含镍的陨铁也远比青铜容易腐蚀,所以,今天不见吴越的铁剑并不意味着这种铁剑从来就不存在。当然,神话不是历史。干将莫邪的神话传说并不就能证明这种人祭巫术仪式的存在,但类似的文化人类学材料也可以在其他一些民族中发现。

W.J.佩里(W.J.Perry)在《太阳之子》一书中曾提到水晶在一些民族看来具有嗜血的本能,切罗基人萨满的水晶球中可以询问到一年两次收成的好坏,它常常沾满了动物的鲜血,如果歉收,它就会飞向天空,而在喝了血之后,它就会平稳地进入睡眠状态。在坦桑尼亚坦噶尼喀(Tanganyika)的铁匠中,盛行着用母鸡来作为牺牲的祭礼仪式。在尼亚萨兰(Nyasaland)的阿切瓦人(Achewa)中,金属熔炉在建造前,必须经过复杂的巫术仪式,否则熔炉就不能有效地进行冶炼。卡西尔曾经谈到,在乔路巴斯人(Jorubas)中,武士、铁匠、猎人和伐木工都有他们本行业的神,并有明确的分工,有铁匠之神、铜匠之神、白铁匠之神的区别。[50]

李约瑟也曾谈到中国古代的冶炼匠在作业前先要举行宗教仪式。[51]

工具在人类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在原始社会中,工具的神化是必然的。从人一开始使用工具,他就从未把工具看作是人造的东西,工具不受人的意志支配,反倒成为人受其意志支配的神灵,人感到自己要依赖于它,于是他就以种种具有宗教崇拜性质的礼仪崇拜它。人“崇拜他的剑甚至达到高于‘神之上,(高)于他自己的眼睛’的地步。……武器本身就是神”。[52]

西班牙几内亚庞圭人(Pangwe)相信,人的部分生命会渗透到他所制造的工具中去,这种生命力能继续独立地起作用。某些工具或武器中存在着固有的巫术力量的信念遍及世界各地。古人认为,如果没有这种巫术力量的支持,使用这些工具所进行的活动就难以获得成功。在干将莫邪的神话传说中,我们也可看到对金属工具的神化,而矿物的人化则是金属神化的第一步。将金属神化首先必须把矿物加以性别化,无论是烁身成物也罢,剑分雌雄也罢,“金属婚姻”的前提是矿物的动物化、胚胎化、性别化。矿物不仅要被看成像动物一样的生命体,而且还必须被看作有性别之分。正如古代阿拉伯人把铁分成男性的铁和女性的铁一样,中国古代神话也认为矿物有性别之分。《拾遗记·夏禹》:“禹铸九鼎……使工师以雌金为阴鼎,以雄金为阳鼎。”这就是把金属生物化、性别化。金属既然有性别之分,铸造出来的工具当然也有性别之分了。这样看来,铁剑有雌雄之别就不足为奇了。《吴越春秋·阖闾内传》:“金铁刀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作莫邪。”《搜神记·三王墓》:“剑有雌雄……剑有二:一雄一雌。”我们很容易认为这类描述既然是神话,就难免荒诞不经,其实不然。金属和石头有性别之分,直到明代仍然是种流行观点。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九:“阳石气未足者为雌,已足者为雄。相距五百年而结为石。造化有夫妇之道,故曰雌雄。”可见这类观念生命力之强,可谓根深蒂固。《周易·系辞》说:“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这里所说的万物当然包括所有一切,万物既然始于男女,当然也就有性别差异。矿物、金属固然有性别差异,就连山谷河川、日月星辰也有性别差异。《大戴礼记·易本命》:“丘陵为牡,溪谷为牝。”《淮南子·天文训》:“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北斗之神有雌雄。”总之,这种一切事物都有性别之分的宇宙观,可能由于它持续得太久,以至于严重影响到科学思维的发展。

宇宙万物都有性别之分的观念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曾经占有重要的地位,各种原始物质可以相互转换的思想源于阴阳五行的观念,它并不仅仅来自神话,其中有一些涉及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思想。五行中的“土生金”的看法,是金属植物化的前提。《春秋繁露·五行之义》:“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就是一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五更明确了土生金的看法。“按黄帝《素问》有‘天五行,地五行。土之气在天为湿,土能生金石,湿亦能生金石。’此其验也。”这种观念究竟是怎样产生的,现在很难下结论,但矿物的植物化显然和古人的经验性观察有关。植物的生长是可见的,矿物的生长是不可见的。要知道后者是如何生长的,只能以可见的去推测不可见的。

根据《本草纲目》所引《造化指南》的材料,还可以看到古人把植物进行胚胎化的思想。《本草纲目》卷十中认为气生石,石生铁,并把铁矿石的生长过程胚胎化:“铁受太阳之气,始生之初,石生焉。一百五十年,而成慈石,又二百年孕,而生铁。”所谓“孕”也就是把矿物胚胎化,把生物学观点移植到矿物上,和这种看法相似,铁的神化的一个重要方面也就是胚胎化。

一块能铸造神剑的铁,总有其不平凡的来历,胚胎化就是一例。鲁迅在《故事新编·铸剑》中在谈到铸剑之铁的来历时说过这样一句话:“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这说法是有依据的。《增广分门类杂说》引《孝子传》:“楚王夫人尝于夏取凉而抱铁柱,心有所惑遂怀孕,后产一铁。王令莫邪铸此铁为剑,三年乃成剑,一雌一雄。”这段文字真可算文化人类学中“胚胎矿石”最典型的例子。它把矿物动物化,把金属胚胎化。既然是孕而生铁,那么由它铸出的剑不仅具有胚胎特征,而且也就必然具有了性别的特征。

动物、植物、矿物之间的相互转换和变异在《拾遗记·昆吾山》中表现得尤为生动:“昆吾山,其下多赤金……山草木皆劲利,土亦刚而精。……其山有兽,大如兔……亦食铜铁。胆肾皆如铁。……王令检其库穴,猎得双兔,一白一黄,杀之,开其腹,而有铁胆肾,方知兵刃之铁为兔所食。王乃召其剑工,令铸其胆肾以为剑,一雌一雄,号‘干将’者雄,号‘镆img186’者雌。”这是有关干将莫邪剑来历的另一种说法。矿物被怪兽所食,变成了它的内脏,内脏用来铸剑,不但保持了金属的特征,而且也保持了动物的性别特征。有意思的是,国外也有类似的民间传说:“从斯堪的那维亚的一个‘萨加’(即民间传说)故事中……铁匠魏伦由于觉得他刚刚锻造的一把剑不太理想,于是将其锤成金属碎片,掺加在面粉里,然后将这混合的饲料拿去喂他‘驯养的鸟’,他把鸟粪拾起来,扔进他的锻炉里,这样,熔化之后的金属碎片炼出来的铁似乎比原来更纯,于是,他再重新锻造一把剑,最后,这把剑锋利极了,可以将水上漂浮的一团毛线砍断成两半。”[53]

中国古代物种嬗变的思想当然和阴阳五行的观念有关,特别是我国古代冶炼术开始发展之际,正好是道家学说兴盛之时。所谓阴阳合而万物生,有男女然后有万物的思想深入各种领域。但其他民族并没有阴阳五行的观念,同样具有这种思想。例如,奥吉布瓦人相信存在着一个超自然事物的世界。它们像人一样也分男女。[54]

美索不达米亚人按照矿石的形状、色彩和光洁度把它们分为男性或女性。一个古代亚述人的文本说:菱形矿石是男性形式,而铜石(copper stone)则是女性形式。阿拉伯人把硬铁看作男性,而把软铁看作女性。铁剑有性别之分的看法也同样存在。阿拉伯早期诗人伊本·埃罗米(Ibn Errumi)说过:“什么是最好的武器?一把长剑只有当它的刃口是男性的,而剑身却是女性的时候,才能锋利无比。”实际上他是说剑刃需要锋利,而剑身需要柔软。不过,他是用性别的差异来加以说明。在巴比伦最早有关祭礼仪式的文献中,可以看到他们把盐和矿石分成男性和女性两种,这些文献作为医学文献保存了下来。在欧洲的中世纪,石头和矿石的性别差异被继续保存在有关炼金术和宝石的著作中。[55]

在矿物生长的问题上,其他民族也有把矿石的生长和植物的生长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塞内冈比亚(Senegambia)的曼丁哥人(Mandingo)认为,如果把人的尸体埋在一个被废弃了的金矿中,若干年后,金矿中沉积物的含金量就会有明显增长。古罗马作家普林尼(Pliny)曾在《博物志》中谈到:西班牙的方铅矿在某个时间里会得到重生。在古希腊的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斯特拉博(Strabo)的《地理概论》(Geography)第2卷中,以及17世纪西班牙作家巴尔瓦(Barba)的著作中,都可以发现这种观点:一个开采完了的矿井只要能休养生息15年,它就能再生出新的矿藏。巴尔瓦甚至认为,那种认为自古以来就存在着金属的看法是错误的,它们是后来才生长出来的。还有人认为,南非德兰士瓦(Transvaal)的古代矿井在关闭后若干年就会得到重生,这就是金属会自生自长的一种证明。[56]

这种看法实际上也是在用“土生金”的方式去描述矿床的形成。实际上也就是把矿物进行植物化。在西方历史上这种看法也屡见不鲜。16世纪意大利数学家杰罗拉莫·卡尔达诺(Gerolamo Cardano)说过:金属之存在就如同树木有茎根和树枝一样,没有植物,焉有矿山?在这方面,最能说明问题的是爱德华·泰勒所说的太平洋岛上的居民“他们把从英国海员那里获得的铁钉栽在地里,希望出现新收获的幼苗”。[57]16世纪法国胡格诺派制陶师和作家贝尔纳·帕利西(Bernard Palissy)也相信矿物的成熟如同植物的果实一样,从开始到成熟,矿石有着不同的色彩。17世纪德国化学家约翰·鲁道夫·格劳伯(Johann Rudolf Glauber)认为:如果金属不是从供养它的土地被提炼出来而获得最终的完美,那么它就会像人那样逐渐变得衰老。大自然维持着同样的生与死的节律,在这点上金属和动植物是完全一样的。[58]

古代矿工们在开矿时并不把矿石看作是可以提炼金属的矿物,“从一开始,矿工就把矿石看作是神灵的肢体或胎儿,同时也看作是矿物。……庙里的神和熔炉里的神是同一尊神。……直到我们这个时代,矿工们还相信矿石会‘生长’,不仅在数量上,而且在质量上。因此,才需要隔一段时间封闭矿山以便使内部的矿石能够生长成熟”。[59]在美洲印第安人的某些部族的神话中,相信妇女能变成铜:“男人们第二次来时,发现她还在原处,但腰部以下已埋入土中;铜也半掩半露。……一年之后,他们发现女人已变成了铜。”[60]很明显,“土生金”的看法在古代世界中曾经相当普遍地存在过。

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人类曾经偶尔利用在地面表层所发现的天然铜,但原始人常常把它当作石头来看待,对铜的金属性质全然无知,直到后来发明了青铜冶炼术时,他们才知道铜的性质。然而,原始人对铁的认识却不是从冶炼术发明后才开始的,正是由于对自天而降的陨铁的好奇心促使了他们对铁早就有所认识。从“有陨自天”到“孕而生铁”,可以看到铁这种最普通的金属却有着其他金属所没有的历史,即人们对它的认识是从天上开始而不是从地下开始的。即先有“天铁”,后有“地铁”。

正如“铁剑利则士勇”的说法一样,古罗马的普林尼在《博物志》中则把铁的作用伦理化,认为它是对抗恶行的一种药方。同样的信仰可以在土耳其、波斯、东南亚的达雅克人和其他民族中发现。在东欧和北欧的古代文献中,铁被视为能保护谷物收成并能抵抗魔鬼邪恶的神的眼睛。在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神话中,维持宇宙秩序的神灵托尔(Thol),他的原型就是铁匠。这种新发现的金属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了双重的特征:它一方面体现力量;另一方面体现魔鬼的精神。一种含糊的观念始终被坚持着,它是双重的胜利者:既是文明的胜利;又是战争的胜利。当陨铁从天而降时,它并没有什么战争的意味,而当《伊利亚特》中的铁矛飞向天空时,它却已经带着嗜血的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