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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2.7.2 二 出入幻域,异想天开:“聊斋”的艺术天地

二 出入幻域,异想天开:“聊斋”的艺术天地

《聊斋志异》作为中国古典文言小说的集大成之作,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鲁迅先生曾经评价说:

《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4]

鲁迅先生站在小说发展史的角度,从继承与创造两个层面上,高度评价了《聊斋志异》令“读者耳目为之一新”的艺术成就。

在《聊斋志异》的艺术天地里,最突出的艺术特色是出入幻域,异想天开,充满了奇异的浪漫色彩。蒲松龄继承了六朝志人志怪和唐代传奇的传统,“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即用唐人传奇和志怪小说的创作精神及手法来构筑自己的艺术世界。他搜奇猎异,驰骋想象,驱使神仙狐鬼,指挥花妖鬼怪,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与现实截然不同的神异世界,或为仙界,或为幽都,或为龙宫,或为梦境,百幻并作,千奇丛生,光怪陆离,眩人眼目。作者采用这样的笔法当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以此来影射人间,曲喻社会。仙界、幽都、龙宫、梦境中的种种事件,无不是现实生活曲折而真实的反映。正如《席方平》中所写冥府的黑暗,冥王、郡司、城隍的贪赃枉法、残害百姓,都是现实社会的真实写照一样,人世中皇帝的荒淫昏庸,官吏的酷虐贪婪,土豪恶霸的阴险横暴,试官们的糊涂荒唐,士子们的庸俗虚妄等等,无一不在《聊斋志异》幻想的世界里一一找到对应。

《聊斋志异》宛如一道长长的画廊,犹如浮雕似的凸现在画廊上的狐仙、鬼女、花妖之类的女性形象,是构成其书浪漫色彩的一个显著标志。这些女性形象之所以充满浪漫情调,既在于她们具有幻化无穷的超人本领,又在于作者对她们这些超生物进行了人格化、人性化、人情化的处理,使之具备了现实社会中活生生的人的品性。在这些女性形象身上,超现实性与现实性达到了完美的结合,而且,赋予她们的现实性和人间性往往不脱离她们非现实性的物性特征,如《绿衣女》中绿蜂化作的女子,身着“绿衣长裙,婉妙无比”,“腰细殆不盈掬”,唱起曲来“声细如蝇”,“宛转滑烈”,遇难被救后,“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频展双翼,已乃穿窗而去”;《白秋练》中的鱼精,离开洞庭湖的家乡水便免不了生病;《花姑子》中的香獐精化作女子后,“气息肌肤,无处不香”。他如《葛巾》中的牡丹花妖(葛巾),“异香竟体”;《花姑子》中的香獐精(花姑子),“气息肌肤,无处不香”;《阿英》中的鹦鹉精(阿英),“娇婉善言”;《阿纤》中的鼠精(阿纤),善于积粟治家,出嫁后“昼夜绩织无停晷”;《素秋》中的鱼精(俞士忱),读书“目下十行”;《苗生》中的虎精(苗生),性情粗豪,长啸一声,“山谷响应”。这些铺叙和点染,在不抛弃狐魅花妖原有物性的同时,又赋予它们以人的面貌和性格。更重要的是,作者在使精灵人性化时,有意把人的某些优秀品性加在她们的身上,如《翩翩》里的仙女,同丈夫吃着落叶变成的鸡鱼,穿着芭蕉和白云做的衣裳,诡异离奇,令人惊愕;但更令人惊异的是,她们的生活愿望就在于有个“佳儿”、“佳妇”,根本“不羡贵官”、“不羡绮纨”。《聊斋志异》的女性形象具备这种浪漫特征,正如鲁迅先生所评:“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这一点使其艺术水准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传奇、志怪,以往的传奇、志怪固然颇多谈神说鬼的题材,但“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外,示以平常”。

《聊斋志异》中这些神奇怪异的女性形象,或人或仙,或鬼或狐,在作者极其简洁的描述中表现出鲜明而生动的个性。比如在狐仙系列的女性形象中,《青凤》中的青凤,情感缠绵,行为谨慎,《婴宁》中的婴宁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小翠》中的小翠则顽皮善谑,幽默诙谐,各有各的特性,毫不雷同。作者在描写和表现这些女性的个性时,特别注意突出她们与封建礼教规范下的“淑女”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如狐女婴宁生长于空灵之中,天真烂漫,纯洁无邪,性不喜愁,娇憨善笑。作品写其在山中与王生相见的情景时,不厌其烦地多次写到了她的“笑”:人未露面,先就“隐有笑声”;老媪唤她,她在“户外嗤嗤笑不已”;婢女推她入门,她仍“犹掩其口,笑不可遏”;老媪发怒,她才“忍笑而立”;当老媪不解王生的话语时,她“复笑,不可仰视”;婢女向她耳语说“(王生)目灼灼,贼腔未改”,她“又大笑”;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便以看碧桃开花没有为名,以袖掩口,碎步而出,到了门外,“笑声始纵”!这一连串肆无忌惮的笑声,正说明婴宁是位不受封建礼教约束的女子,落落大方,我行我素,与循规蹈矩、恪守妇道的封建闺秀相比,显示了她绚烂夺目而又锋芒逼人的个性光彩。

“描写委曲,叙次井然”,是《聊斋志异》艺术天地的结构特征。小说中的故事不仅曲折动人,而且描述有条不紊,显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比如《胭脂》写胭脂与鄂生的故事,可谓是一波九转,枝蔓横生。胭脂私下有意于鄂生,她的闺中密友王氏知情后,表示愿意为她搭桥递信。王氏情夫宿某得知此情后,假冒鄂生与她相会,在胭脂拒绝苟合后,强索胭脂的绣鞋为信物。不料绣鞋丢失,毛大拾得后潜往胭脂处,谁知他摸错了门,误入胭脂父亲的房间,情急之下杀害了胭脂的父亲。案发后,三级官府三次定案,费尽周折,才使真犯落网伏罪。小说情节波澜起伏,悬念频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叙述得详略得当,如网在纲。《宦娘》、《葛巾》也都如此,前者写鬼女宦娘为了玉成温如春与葛良工的婚事,假制惜春词,巧摆女人鞋,绿化温家菊,用尽心机,终使顽固守旧的葛公不得不将女儿良工嫁给温如春。后者写常大用和葛巾相爱,从花园邂逅到书斋欢会,纵横诡变,反复离奇,中间又有一波三折。这两篇小说作者都是娓娓道来,叙述得忽纵忽横,时聚时分,细腻委曲,魅力横生。

蒲松龄用以构筑《聊斋志异》艺术天地的语言也极富特点,可以说既不失典雅精工,又不乏活泼生动。《聊斋志异》为文言小说,用语古奥典丽,简约精辟。叙事状物既见其驱使典故成语,驾轻就熟的文字功底,又显其容纳方言俚语,制造雅俗结合,谐谑有趣的语言效果的功夫。如《翩翩》中翩翩和花城娘子的一段对话:

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址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那弗将来?”曰:“方呜之,睡却矣。”

文白相杂,庄谐共生,读后令人忍俊不禁。集中很多篇章,诸如《仙人岛》、《狐梦》、《狐谐》、《聂小倩》等的人物对话,都写得如此传神,如此有趣。作者笔下的许多口语,如“长舌妇”、“恶作剧”、“醋葫芦”等,至今仍旧令人觉得耳熟能详。

【注释】

[1]高儒《百川书志》卷六。

[2]毛宗岗《读三国志法》。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后引同。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