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群芳凋零，大厦将倾:《红楼梦》的复式主题

《红楼梦》的第一回曾说:

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小说问世后，关于“其中味”，从领袖到庶民，从学者到票友，果然见仁见智，各不相同。鲁迅先生在《〈绛洞花主〉小引》中指出: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挂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止能如此;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

时至今日，各种门派的“红学”家们也仍旧在不断索解，相互论争。既然是学术问题，倒不妨容许各持己见，管它发自象牙之塔，还是草根地皮。

细读《红楼梦》，全书似乎以“群芳凋零，大厦将倾”的复式主题，展示了一个具有多重层次、又互相融合的悲剧世界，立体式、全方位地反映了一个历史时代的社会样态。《红楼梦》的所谓复式主题，是指其表层的“群芳凋零”与其深层的“大厦将倾”。“群芳凋零”，喻指以贾宝玉、林黛玉为代表的青年男女被摧残被迫害的婚恋与幸福;“大厦将倾”则喻指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封建社会摇摇欲坠的衰亡过程。作者在封建家族与社会的大厦慢慢倾塌的历史语境中，演奏出一首苍凉悲婉的红尘交响曲。构成这首交响曲基调的是为封建势力无可挽回的腐朽与没落而谱写的挽歌，而充当其主调的则是为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而谱写的人生悲歌。

(一)“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封建社会中女性的不幸宿命

《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姑给贾宝玉的仙茗叫“千红一窟”，给他的灵酒叫“万艳同杯”，实际上这是用的谐音法，表示“一哭”和“同悲”，而“千红”、“万艳”则是指在封建家族中永久处于卑微地位的以“金陵十二钗”为首的各种女性形象。《红楼梦》中出现了各个阶层的不同女性形象近五百人，但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金陵十二钗”中的贾家大姑娘元春纵然贵为皇妃，也还是被软禁在“见不得人”的皇宫里，年轻轻地郁闷而死，其他钗裙的一生也都一律以悲剧而告终。清高矜持的林黛玉，不得不在远远传来的心上人与别人结婚的音乐声中寂寞死去;端庄雍容的薛宝钗，到头来也只能过着守活寡的日子;心高气傲的探春，被打发到“一番风雨路三千”的遥远他乡;“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史湘云，虽嫁了个“才貌仙郎”，可“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气质如兰、才华比仙的妙玉，结果“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心软性善的迎春，竟然被“中山狼”似的丈夫折磨致死;谨慎小心的惜春，最后伴着青灯古佛消磨剩余的人生;“擅风情，秉月貌”的秦可卿，魂断天香楼;强似须眉的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乖巧可爱的巧姐，落得个家败人亡，被卖他乡;恪守妇道、守节不嫁的李纨，也摆脱不了“枉与他人作笑谈”的悲剧。至于地位比“金陵十二钗”低的丫鬟们，命运更为凄惨，如“心比天高，身居下贱”的晴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被逐出大观园，抱恨而终;性格柔顺的鸳鸯，不屈服于淫威，自缢身亡;司棋为情抗争，撞墙自尽;金钏含冤莫诉，被逼跳井。还有一个被迫自杀、一个殉情自尽的“红楼二尤”，以及卖身为伶的“红楼十二官”等。关于这些女性形象行状的叙述和描写，都显示了她们无法摆脱的“悲”与“哭”的历史宿命。

在凋零的群芳中，作者集中而又突出地描写了在宝、黛、钗恋爱悲剧中被旧势力毁灭了的林黛玉。小说中对于林黛玉与贾宝玉之间的爱情关系，突破了才子佳人那种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的老套子，着重从两人为封建礼教的叛逆者这一同路人的角度去展开描写。两人在相互选择对方时，追求的是心心相印，摒除的是传统道德。他们在共同的志趣、共同的爱好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真挚情感，涵蕴着追求个性解放、追求自由平等的民主思想因素，本身就是一种异端和叛逆，因此，绝对不可能受到贾府的容纳和接受。“木石前盟”根本无法与受到传统道德嘉许的“金玉良缘”同日而语，一开始就注定了以悲剧告终的命运。果然，就在贾宝玉与薛宝钗走进洞房的音乐声中，林黛玉终于结束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熬煎，“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林黛玉之死，标志着封建势力与进步的思想萌芽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使作者笔下的群芳凋零更加鲜明地放射出反封建的色彩和光华。

(二)“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封建势力崩溃的历史必然

为使小说表现的宝、黛、钗的爱情婚姻纠葛以及众多弱女子不幸宿命的表层主题更具悲剧性，更富历史感，更有社会意义，作者还深入展示了封建势力崩溃的历史必然这一小说的深层主题。展示这一深层主题对于揭示群芳凋零的社会根源和历史语境至关重要，也正因为如此，《红楼梦》才以其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完全不同的内容意蕴高蹈于明清小说之林。

小说第五回《红楼梦》十二支曲的《聪明累》说:“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另一支《飞鸟各投林》说:“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大厦将倾，残灯欲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实际上已如谶语似的暗示出封建社会的代表——百年贾府未来的命运。小说的作者即客观地揭示了贾府大厦将倾的历史过程，其具体表现:

其一是，不可逆转的道德沦丧。贾府号称“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但这一切都早已是明日黄花。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对着贾宝玉毫不掩饰地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柳湘莲是碍着西府贾宝玉的面子，其实哪里有东府西府之分，道德在整个贾府里，不过都是一块虚伪的面纱，遮掩着敲诈勒索、仗势欺人、谋财害命、高利盘剥、荒淫乱伦等形形色色的丑恶行为。曾被奉为行为准则的封建道德，已经被贾府统治阶级自己彻底颠覆了。贾府年长的一代如贾敬、贾赦、贾政等已经衰朽不堪，他们或者沉迷于修道炼丹，幻想羽化成仙;或者沉溺于声色淫欲，纵情感官享受;或者外表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庸庸碌碌。年轻的一代如贾珍、贾琏、贾环、贾蓉之流，也都是精神空虚、道德堕落，日与声色犬马为伍的纨绔子弟。唯一一个据说可以继承家业的贾珠，又不幸早亡。剩下的贾宝玉倒是与众不同，但作为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又恰恰只能成为贾府的掘墓人。暂时操纵贾府权利的女强人如王夫人、王熙凤等，她们倚势弄权的倒行逆施反倒加速了贾府大厦的倾颓。因此，贾府已经日薄西山，无药可救。这个贵族之家纵然不被抄家，恐怕自身也难以为继了。

其二是，无法解决的矛盾冲突。《红楼梦》中写出了各种各样的矛盾和冲突，其中尤以叛逆者与卫道者之间的矛盾惹人注目。小说中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叛逆者无视礼教纲常，反对科举功名，追求婚恋自由，希望男女平等。而以封建家长们为代表的卫道者则竭力压抑他们的希求和愿望，强迫他们按照祖宗的既定方针为人处事。结果矛盾无法圆满解决，矛盾的双方两败俱伤:叛逆者得到的只是爱情的苦果，卫道者得到的则是婚姻的悲剧。苦果加上悲剧，越发渲染了贾府大厦将倾的悲凉气氛。小说中还展示了丫环与主子之间的矛盾、主子之间的内部矛盾:丫环与主子的冲突，固然以前者的生命代价或遁入空门暂时得以缓解，但实际上犹如加在将倾大厦上的外力一般;主子之间的冲突，则如探春所说:“一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不到大厦彻底倒塌，就不会平息。

其三是，不可挽回的经济危机。贾府的经济来源主要是地租，官俸和爵禄不过仅占微小的数额。但是，贾府生活上的穷奢极欲，挥霍糟蹋，成为这个腐败家族不堪承受的重负。小说第十三回写秦可卿之死，仅一具棺材“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第十八回写元春归省时“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连她都“默默叹息奢华过费”了;第七十一回写贾母过八十大寿时，已然露出窘相，但还是花掉了几千两银子。贾府的收入日渐枯竭，可是还要极力维持虚假的贵族体面。第七十二回写贾琏穷于缺少银子应酬，只好求告鸳鸯:“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拮据到偷运老太太“金银家伙”的地步，说明贾府渐渐滑向了入不敷出的下坡路，距离衰败垮台已经为期不远。

贾府腐朽衰微的种种表现和趋势，作为18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缩影，显示了封建社会必然崩溃的历史必然。《红楼梦》所蕴含的这一深层主题与描写群芳凋零殆尽的表层主题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从而使小说具备了博大精深的内容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