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游记》的艺术特征:曼衍虚诞，幽默诙谐

《西游记》是一部神怪小说，他的成功首先就在于以曼衍虚诞的手法，写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塑造了一些人兽结合的超人形象。小说展现给读者面前的主要是神魔世界，而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世界，这就需要作者完全凭借想象、幻想去创造。比如书中第四回所写的“上界天堂”、第十回所写的“幽冥背阴山”、第九十八回所写的“雷音古刹”等等，都是子虚乌有，作者却玄想虚构得符合各自的神品、鬼道或佛性，试看下引的“上界天堂”与“幽冥背阴山”: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梁靠柱，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可，入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乃遣云宫、毗沙宫、五明宫、太阳宫、化乐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官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寿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炼药炉边，有万万载常青的瑞草。又至那朝圣楼前，绛纱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璧辉煌。玉簪珠履，紫绶金章。金钟撞动，三曹神表进丹墀;天鼓鸣时，万圣朝王参玉帝。又至那灵霄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有个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大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恶狠狠，掌朝的天将;气昂昂，护驾的仙卿。正中间，琉璃盘内，放许多重重叠叠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正是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猴王有分来天境，不堕人间点污泥。

只见: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地。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阴风飒飒，黑雾漫漫。阴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气。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涧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魍魉，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趱公文。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

前者关于“上界天堂”的描写自然以人间帝王的宫殿为借鉴，但它尤重“神奇”，所以作者在赋予它富丽堂皇的同时，又加上永不凋谢的名花、万载常青的瑞草，各种人间难寻的异物珍品，乃至“玉兔(月)”、“金乌(日)”天天来朝王拜圣等，借以强调它的神异瑰奇。后者写“幽冥背阴山”，它与人间世的名山秀峰相比，最突出的特征当是“阴险”，于是作者竭力在“阴险”二字上驰骋想象，铺陈描写，直把一座冥冥中的山峰写得阴风惨惨，鬼影幢幢，令人毛骨悚然。这类特定环境的渲染，为神魔的登台出场设置了恰如其分的语境。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小说作者通过人兽结合的幻想创造的那些超人形象，如孙悟空、猪八戒等，活灵活现得很有典型性。孙悟空虽然是只神话传说中破石而生的石猴，但它毕竟是在野生猴子的基础上幻生出来的，因此，生就一副猴子的长相:“毛脸雷公嘴”，罗圈腿，拐子步;秉性也与猴子相仿:性情急躁，喜欢跳跃攀登。这些动物性的外形特征和秉性特征使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不过是“沐猴而冠”。但是，作者又在这一形象本身所具备的动物性和神话性基础上加进了人性和社会性，使之具备了人类的某些心理特征和伦理道德观念，如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之类的斗争性和正义感等。同时，作者还给他装备一条既古老又现代的武器:长可通天入地，小可纳入耳中，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赋予他种种不凡的本领:筋斗云加七十二变，刀斧、水火都奈何不了他，可以万劫不死，永世长生。以人、兽、神三合一的浪漫方式塑造的孙悟空形象，在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三调芭蕉扇等一系列故事情节中表现出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和否极泰来的传奇色彩，成为中国小说中并不多见的典型人物之一。

猪八戒是另一个成功的典型。在他身上集中了猪长嘴大耳的外形特征和好吃懒做、粗憨莽撞的秉性特征，同时又具备了人性的七情六欲与神话性的不凡本领。与师兄孙悟空相比，师弟猪八戒塑造得更富世俗情趣:他身在空门，名称“八戒”，却总是忘不了高小姐，动不动就想散伙回高老庄去当上门女婿;他大体吃苦耐劳，憨厚纯朴，但也时不时地忙中偷睡个小觉，或者在师傅眼皮底下偷攒几个体己钱;他尊重师兄的为人，惧怕师兄的本领，但偶尔也在师傅面前说上师兄的几句坏话，发泄一下受到师兄捉弄的怨气。猪八戒的语言最富个性，最为诙谐，而且，这一形象最大的长处还在于他的“真实”，天真可笑，毫无做作之态。其他的人物形象如牛魔王、白骨精、无底洞的老鼠精、盘丝洞的蜘蛛精等，也都是凭借这种手法创造出来的，也都非常鲜活，各具活力。

小说《西游记》的成功还在于它的诙谐幽默，妙趣横生。由于小说本身具有游戏人生、揶揄世态的思想倾向，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小说在行文、叙事、写人时形成诙谐幽默的艺术风格。时常被人论定为揭露或批判社会政治、宗教首领的某些片断，其实只是作者随着情节的进程不时地“幽”上一“默”而已，从而使全书呈现出喜剧色彩和诙谐气氛。比如第九十八回，孙悟空不满阿傩、伽叶二尊者借授经书之机索要好处费，嚷着向如来佛告状，没料到如来佛竟然这样回答道:

行者嚷道:“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吩咐传经，被阿傩、伽叶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来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即叫:“阿傩、伽叶，快将有字的真经，每部中各检几卷与他，来此报数。”

二尊者复领四众，到珍楼宝阁之下，仍问唐僧要些人事。三藏无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钵盂，双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穷寒路遥，不曾备得人事。这钵盂乃唐王亲手所赐，教弟子持此，沿路化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万望尊者不鄙轻亵，将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谢。只是以有字真经赐下，庶不孤钦差之意，远涉之劳也。”那阿傩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楼的力士，管香积的庖丁，看阁的尊者，你抹他脸，我扑他背，弹指的，扭唇的，一个个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经的人事!”须臾把脸皮都羞皱了，只是拿着钵盂不放。

如来佛说“经不可以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二尊者照旧还是要下唐僧的“紫金钵盂”，其实这正是当时市井民众重视金钱的价值观的婉曲反映，作者行文至此，灵机一动，巧妙地“滑稽”了一下。一般读者读到这里都会会心一笑，大概还不至于痛恨佛祖如来如何成了贪污腐败分子的总后台。又如第一百回，猪八戒为封得“净坛使者”而表示不满，小说写道:

八戒口中嚷道:“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如来道:“因汝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盖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

“净坛使者”乃是一个照顾他“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的肥差，以便让他得以饱餐信徒奉佛的糕点水果，戏谑得令人真欲喷饭。

《西游记》问世后，引起一些人争相创作神怪小说，陈仲琳的《封神演义》、罗懋登的《三宝太监西洋记》、吴元泰等的《四游记》等，续书则有明董说的《西游补》、佚名的《续西游记》、佚名的《后西游记》等。但是，在神怪小说系列中，真正具有文学价值及可读性的，唯有《西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