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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2.5.1 一 《西游记》的思想倾向:游戏人生,揶揄世态

一 《西游记》的思想倾向:游戏人生,揶揄世态

《西游记》全书运用了两个高峰夹一个低谷似的鞍马式结构,前七回叙述孙悟空的神奇出世、学道成仙、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是为第一个高峰;第八回至第十二回交待唐僧身世和取经缘起,是为连接孙悟空与唐僧取经的过渡和桥梁,犹如前后两个高峰之间的低谷;第十三回至结束由相对独立又彼此关联的一连串小故事组成,叙述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历尽磨难的经历,是为小说的第二个高峰。

那么,《西游记》究竟是本什么样的书呢?古今学人进行了很多探讨,清代评论这本小说的陈士斌《西游真论》、张书绅《西游正旨》、刘一明《西游原旨》等,“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3];近人更是新见迭出,各种人生哲理说,宗教批判说,政治批判说,两重宗旨说等不一而足。应该说,鲁迅先生的观点在古今诸说中还是要胜出一筹的,他说:

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则谢肇淛(《五杂俎》十五)之“《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

“实出于游戏”,是此书创作的出发点。大约作者的初衷并没有奢望撰写一部含有微言大义、永垂千秋百代的巨著,因为他知道小说这“劳什子”在当时只为说话艺人提供说书的底本,能够得到说书人的好评,得到市井听众的欢迎,似乎就于愿已足,没有谁指望靠它来匡时济世,博取声名。也正因为“出于游戏”,所以作者三教九流,信笔挥洒,纵心驰欲,随意发挥,“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加以铺张描写”。游戏人生,揶揄世态,或可是此书的“大旨”。

所谓游戏人生,指的是其书充分显示出的浪漫性、戏剧性。小说以荒诞不经的神话形式,荒唐怪异的故事情节,叙述了人间的一场超凡入圣的西行取经,既表现了人类内心潜藏的挑战权威、追求自由的欲望,以及秩序对这种欲望的禁锢和限制,又表现出人类克服千难万险,最终获得完满结局的善良理想。

主人公孙悟空形象集中表现了小说挑战权威,追求自由,历经冒险,终归正果的思想倾向。小说的第一个高峰,叙说了孙悟空充满传奇色彩的成长过程和挑战天庭权威的斗争过程。他受“天真地秀”,浴“日精月华”,破石而生。只身寻出“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被群猴尊为“千岁大王”,自称“美猴王”。独赴南赡部洲、西牛贺洲,拜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菩提祖师为师,得名“悟空”,学会七十二变和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超人本领。返回水帘洞后,剿灭混世魔王,闯东海龙宫借来如意金箍棒,闹幽冥界勾销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花果山上无拘无束,优哉游哉。如此自由潇洒,逍遥自在的生活,自然是人类心底所潜藏的欲望的折射,只能在幻想编织出来的超凡世界里才能得以实现。而且当天帝知晓后,还要出面进行干涉。孙悟空误中太白金星的招安之计,当上了天国的弼马温,后来得知弼马温不过是个卑微低贱的“未入流”的马倌后,他怒火中烧,打出天门,回到花果山,自封为位等上苍的“齐天大圣”。玉帝派兵围剿他,不奏效后又用怀柔之计,认可了他“齐天大圣”的称号。后来他得知王母娘娘蟠桃会根本没请他,知道自己又被忽悠了,强烈的屈辱感和受骗感驱使他再一次与玉帝刀兵相见,分庭抗礼,直到被佛法无边的如来压在五行山下。孙悟空三番五次地大闹天宫,表明他为了自己的自由和尊严可以向任何权威、任何秩序发出挑战。在与释迦牟尼理论时,孙悟空甚至扬言:“他(玉帝)虽年劫修长,也不应久占在此。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攘,永不清平!”语气放肆到无法无天、犯上作乱的地步。这些言论行为固然是塑造人物性格的合理需要,但显然也是人性深处一种渴望绝对自由、不欲受到压抑的情感流露。通俗文学宣泄一些与时政另类的叛逆情绪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市场效应,不过,宣泄必须适可而止。《西游记》中如来佛为孙悟空设计的“五行山”,观世音送给他的“紧箍咒”,既是对他时不时离经叛道行为的拘束和管制,又是对人性内心欲望的修正和调整。《西游记》的第二个高峰在叙说唐僧师徒西行取经时,孙悟空仍然是体现小说倾向的主要人物。他历尽劫难,吃尽苦头,但每一次经过拼杀打斗,都是劫后重生,苦尽甘来,最后归于正果,成为“斗战胜佛”。这当然体现了市井民众相信前程总是美好的善良愿望和乐观大团圆结局的阳光心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孙悟空火眼金睛,武艺超人,在解决问题的关键时刻,出面的总是冥冥中操纵世界的观世音之类的佛、道强者。如他纵然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一样,挑战权威、希冀自由的心猿意马最终总是必须抵消。

所谓揶揄世态,是指其书的诙谐性、娱乐性。小说以幽默诙谐的言说方式,调侃搞笑的比附影射,将神仙界、人间世、幽冥府有心无心地涮了一把。作者似乎并不是想借《西游记》一书,愤世嫉俗地揭露天上的虚伪、人间的腐败或地府的堕落,他只是有些玩世不恭,所以,只要小说适于调侃人生世态的地方,作者都会顺水推舟地调侃一下,如第七十九回的一段描写:

众官都在阶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阶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请我贫僧何说?”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已完备,只少一味引子,特请长老求些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四时奉祭,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不知陛下问国丈要甚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陛下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甚么色样。”那国丈在旁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那昏君欢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那昏君唬得呆呆挣挣,口不能言,战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

国丈要以唐僧的心肝为药引,孙悟空假冒唐僧,自己剖开腹皮,滚出一堆心来。国丈要“黑心”,孙悟空的一堆心中就是没有黑心,这样写的用意无非是揶揄一下妖怪:只有你为非作歹的妖怪才长着一颗黑心,我纵然有种种不善之心,也不会长着你那样的黑心。至高无上的权威,到了他的笔下也被写得乐趣丛生,如第七十七回孙悟空竟然对如来佛说“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第三十五回太上老君找孙悟空索回宝贝,告诉他妖怪作恶,是观世音的故意设置,孙悟空便愤愤地说:

这菩萨也老大惫懒!当时解脱老孙,教保唐僧西去取经。我说路途艰涩难行,他曾许我到急难处亲来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语言不的,该他一世无夫!若不是老官儿亲来,我决不与他。既是你这等说,拿去罢。

责怪观世音“老大惫懒”,还幸灾乐祸地说“该他一世无夫”,令人读后真是忍俊不禁。他如唐朝皇帝靠人际关系偷改生死簿,阿傩、伽叶二尊者传经时向唐僧索要“人事”等等,都如胡适所说:“能使人开口一笑。”(《〈西游记〉考证》)鲁迅先生也说:“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中国小说史略》)胡适、鲁迅先生的论断,一语切中小说的肯綮。《西游记》的作者重视的是小说在读者、听众那里产生的效果,如果受众们阅毕或听后都笑得前仰后合,就像而今大众在电视前听教授讲三国似的,那么他大概就会私心以为幸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