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水浒传》的叙事艺术
《水浒传》与《三国演义》问世的时间相前后,但二书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语言风格。《三国演义》运用的是文白夹杂的语言,《水浒传》运用的却是精纯的白话。以这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白话,为反抗暴政的英雄豪侠树碑列传,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是空前的,可以说它是中国第一部成熟的白话长篇小说。
(一)语言精纯,绘声绘色
《水浒传》作者继承了说话人的话本艺术,在北方方言的基础上锤练出一种精练纯熟的白话书面语。这种语言较之于话本更为接近市井民众的口头语,而且还显示出作者驾驭语言的深厚功底,因此,在小说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自此以后,运用白话创作小说逐渐成为文坛的主流。
《水浒传》中的白话,写人生动,惟妙惟肖,准确地表现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如第三十七回写李逵的言谈,他初见宋江时,就问戴宗:“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告诉他是宋江时,他急着反问:“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让他下拜时,他说:“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最后确认确实是宋江时,他就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然后“扑翻身躯便拜”。粗鲁而又有些天真的性格活灵活现,其他一些人物也都能从其言谈中想见其人的性格。叙事写景也是如此,流畅通达,出神入化,比如第二十二回关于武松打虎的描写:
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大虫又饿,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作冷汗出了。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
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嗒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力气捺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
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
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苏软了。
“大虫”一扑、一掀、一剪的发威,虎虎生风;武松遭遇虎前后的醉态、清醒,以及与虎搏斗的过程,都表现得相当真实生动。用“绘声绘色”四个字概括小说的语言特征,恐怕最为恰如其分。写景也是如此,鲁迅先生曾在《花边文学·大雪纷飞》中,言及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那雪正下得紧”一句,称赞它“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因为“紧”字既写出了雪的纷纷扬扬,又含蕴着人物的心理感受,烘托出刺客正向他一步步逼近的危险紧张气氛。
(二)人如浮雕,各显风范
称《水浒传》为“第五才子书”的金圣叹,谈到他喜爱这本小说的原因时说:“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零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又说书中“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的确,小说最杰出之处就是成功地塑造了一群富有个性的豪侠形象,金氏评价虽然稍嫌夸张,但一百零八人中至少主要人物,如李逵、武松、鲁智深、宋江、林冲、阮小七、花荣、吴用等,或憨厚坦荡,或勇武霸气,或粗豪爽直,或侠肝义胆,或坚忍不拔,或心直口快,或文质彬彬,或机敏聪慧,都写得栩栩如生。作者在刻画人物时,尽管仍然不无类型化的痕迹,但已经注意从人物语境、经历和社会地位入手去描摹写状,写出了其人性格的推移和变化,使很多人物的心态、情感和性格都具备了真实性。典型的代表是林冲,他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在东京时尽管受到高衙内的夺妻之辱和高俅的栽赃陷害,也只好忍气吞声,打算息事宁人;发配沧州的路上,还是一忍再忍,逆来顺受,为此几乎送掉了性命;待到沧州,发现仇人非要置他于死地时,这才忍无可忍地手刃仇人,最后奔上梁山。其性格从忍受到反抗,由软弱向刚烈的转变令人觉得毫不突兀。他如杨志、武松及宋江等,也都是在特殊语境中完成了各自性格的渐变过程。
作者塑造人物,有时采用对照比较,显现人物性格差异的方法。通过对待同一事件的不同态度,能够较好地展现人物的不同性格,如在西门庆毒死武大郎事件中,何九叔显得圆滑世故,临机善变,郓哥则显得幼稚天真,热心快肠。在鲁达拳打镇关西一事中,鲁达为救助金氏父女,向史进和李忠借银子,史进非常爽快慷慨,而李忠则有些小气抠门。洪教头与林冲较量武功,一个身怀绝技而虚怀若谷,一个身手平平而狂妄自大,结果狂妄的倒在了谦逊的棒下。小说在对比中塑造人物时,还善于抓住性格相似的一组人物,比较出性格的不同来。这种对照比较的方法,尤其表现在性格类似而绝不雷同的人物描写上,比如李逵、武松、鲁智深三位豪侠,社会地位接近,都是武艺高强,一身无牵无挂,性格有类似的一面:粗豪刚直,嫉恶如仇;但更有差异的一面:李逵更多一些市井游民习气,粗豪之外更多一点莽撞。武松恩怨分明,复仇愿望极为强烈,粗豪之外虑事周严。鲁智深则出身行伍,举动常有节制,粗豪之外尚较心细。明人叶昼评论说:
《水浒传》文字,妙绝于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明容与堂刊本《水浒传》第三回回评)
金圣叹也说了同样的评语: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
叶、金论人虽然见仁见智,能看出这些人物性格的同中之异,倒也都是别具慧眼。
作者塑造人物时,往往带有鲜明的倾向性和浓烈的情感色彩。是讴歌的豪侠,作者就在该人物初次上场时,浓墨重彩地写上一段“赞词”,如第十七回宋江出场,小说便仿佛介绍小传似的,用近三百字把他热烈地夸赞一番,说他“端的是挥金似士!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急人之急,扶人之困,因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武松等其他好汉初次亮相时,也大都如此。由于作者对英雄的偏爱,在描写时往往喜欢加上理想化的夸张和情绪化的修饰,如鲁达倒拔垂杨柳、三拳打死镇关西、武松徒手打虎等,试看第二回鲁达拳打镇关西的描写: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惫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便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个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鲁达三拳打死郑屠这种不无夸张的写法,突出了其人刚健勇武,而每一拳落将下去,效果更是渲染得天花乱坠:第一拳,“便似开了个油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第二拳,“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第三拳,“却似做了一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铙儿,一齐响”。把一场打斗写得如同杂耍似的,寄托了作者对恶人乐观其死,对豪杰无限钦佩的内心情绪。
细节描写也是小说展现人文性格的一个手段,如第八回写鲁智深护送林冲发配沧州,待到距沧州不远的松林中,欲和林冲分手,为教训两个公人休起歹心,便插入一段“杖打松树”:
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
这个具有强烈威慑作用的细节,彻底打消了公人途中暗害林冲的企图,更重要的是表现出鲁智胜粗豪性格中心思细腻的一面。第三十七回写李逵的鲁莽憨直和张顺的心计多端,则插入一段“水灌李逵”的细节。
总之,小说通过种种手段塑造的人物形象,无论是正面人物梁山好汉,还是反面人物如高俅、潘金莲、牛二等,都宛如浮雕一般,凸现在读者的面前,都令人过目难忘。
《水浒传》是在民间说话和戏剧故事基础上编撰而成的,原先一个个独立的英雄故事被纳入到一个整体框架中,作者不能不费尽心思。他似乎是受了太史公《史记》的启发,为每位豪侠分别立传,篇幅因人而异,然后将这些“列传”再串联成长篇小说。就结构艺术而言,这样的结构方式还不免带有中国小说史发端阶段的史传色彩,但也有它的好处,就是非常易于集中突出每个英雄的事迹和性格,易于给读者造成刻骨铭心的印象。
小说问世后,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小说,续书的有陈忱的《水浒后传》、青莲室主人的《后水浒传》,反水浒的有俞万春的《结水浒传》(《荡寇志》),模拟的有石玉昆的《三侠五义》;戏剧取材于《水浒传》的,则有李开先的《宝剑记》,沈璟的《义侠记》,许自昌的《水浒记》,金焦云的《生辰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