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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2.2.2 二 俗小说之祖:话本

二 俗小说之祖:话本

话本就是“说话”艺人的底本。“说话”是隋唐时代的习语,是讲故事的意思;话本便是随着说话这种民间演艺发展起来的俗文学形式。话本里有诗有话,有词有话,有评有话,所以又叫做“诗话”、“词话”或“平话”。

“说话”这种民间演艺形式早在唐代就已十分流行了,只是当时所用的话本散佚殆尽,如今能看到的仅仅是保存在敦煌文献中的《庐山远公话》、《韩擒虎话》、《叶净能诗》(“诗”,疑为“话”之讹)及《唐太宗入冥记》几种而已。这些小说的语言文白相杂,口语的成分已经相当多,只是它们数量有限,艺术也相当粗糙。赵宋以后,“说话”成为民间非常流行的娱乐形式,为“说话”准备的文字稿本运用了当时的白话,这类说话的稿本便是当时流行的白话小说。

根据耐得翁《都城纪胜》、吴自牧《梦粱录》等书的记载,宋人的说话分为四家,最重要的是三家:一是小说,又称银字儿;二是讲史;三是说经。“小说”有讲有唱,所述多为一些短篇故事,涉及内容十分庞博,所以罗烨《醉翁谈录》将它分为灵怪、烟粉、传奇、公案、朴刀、杆棒、神仙、妖术八目。“讲史”只说不唱,所述多为以前朝史传为张本的兴废争战之事,增以野史稗官的记载与撰者的虚构。“说经”是演说佛经的话本,专讲有关佛教的故事。后二家所讲多为长篇故事。三家中又以“小说”、“讲史”二家最为普遍,周密《武林旧事》所载说话人最多的首属说小说者,有五十二人之多,其次为讲史者,有二十三人。

宋代话本已大都亡佚,原来被认为是宋话本的几种,如《今本通俗小说》中的《冯玉梅团圆》、《错斩崔宁》、《菩萨蛮》、《拗相公》,以及《清平山堂话本》中的《简帖和尚》、《西湖三塔记》、《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风月瑞仙亭》、《合同文字记》,“三言”中的《崔待诏生死冤家》(注谓“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一枯鬼癞道人除怪》(注谓“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注谓“宋本作《错斩崔宁》”)等,已被海内外学者论定为元代刊本或编定本,有些甚至为明刊。说经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先被王国维断为宋刊,后来他本人又改定为元刊。不过,即使是元代刊本或编定本,似乎也都是由宋代口头流传下来的,所以,称之为宋元话本似乎也可以。

现存这些宋元话本中的不少作品从题材、人物、故事到语言,都从当时的社会现实中来,少部分作品则以神仙鬼怪为题材。根据作品的内容,它们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婚恋类,叙说女性在婚恋生活中的命运和遭遇,以及对理想婚姻的憧憬与追求,如《碾玉观音》、《志诚张主管》、《冯玉梅团圆》等。二是公案类,叙说百姓在腐败吏治下遭受的迫害,以及对贪官污吏的谴责和愤恨,如《错斩崔宁》、《菩萨蛮》、《简帖和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等。三是神怪类,叙说神仙鬼怪等奇说异事,如《西山一窟鬼》、《西湖三塔记》、《定山三怪》等。另有宣扬爱国思想的,如《杨思温燕山遇故人》,表现侠义行为的,如《杨温拦路虎传》,反映政治人物性格的,如《拗相公》等。

宋元话本以城市为市场,主人公大都是手工业者、商人、妇女以及下层民众,他们的生活与命运很容易让听众产生共鸣。加之话本善于营构曲折离奇的情节,巧于制造引人入胜的悬念,精于安排错落有致的结构,所以容易抓住听众和读者。在人物心理刻画、细节描写和对话描写等艺术表现技巧方面,话本的水平也有不俗的提高。尤其是语言,不再是唐代传奇那样的文白夹杂,运用的是生动风趣、质朴流畅的白话,与下层民众实现了零距离的接触,为话本广泛招揽听众与读者创造了优越的条件。话本作为俗小说之祖,在后世得到积极的传承与发展,与其这方面的艺术优势大有关系。

宋元话本的小说作者虽然形形色色,但在说话人的叙说讲述过程中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定式。下引无名氏的《碾玉观音》为例,试看它在形制上的特征:

(上)

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这首《鹧鸪天》说孟春景致,原来又不如《仲春词》做得好:

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阴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

这首词说仲春景致,原来又不如黄夫人做着《季春词》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苏东坡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秦少游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有诗道:

三月柳花轻复散,飘飏澹荡送春归。

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

邵尧夫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采将春色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当三月,胡蝶飞来忙劫劫。

采将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凄切。

曾两府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黄莺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艳正浓,春宵何事恼芳丛?

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

朱希真道:“也不干黄莺事,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

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

苏小小道:“都不干这几件事,是燕子衔将春色去。”有《蝶恋花》词为证: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王岩叟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曾有诗道: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桑稀。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

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只听得桥下裱褙铺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窗虞候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璩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

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

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

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便是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虞候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裱褙铺里请璩大夫来说话。”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坐,璩待诏问:“府干有何见谕?”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么?”待诏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问:“小娘子贵庚?”待诏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待诏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诏说出女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儿媚》为证: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斜枝嫩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此取名秀秀养娘。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郡王看了欢喜道:“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献与官家?”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问:“这块玉堪做甚么?”内中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郡王道:“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向前,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不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不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请给,遭遇郡王。

不则一日,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吵吵,连忙推开楼窗看时,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吃不得这酒成,慌忙下酒楼看时,只见:

初如萤火,次若灯光。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糁盆敌不住;六丁神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矶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牵住火葫芦;宋无忌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崔待诏望见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挈得罄尽,静悄悄地无一个人。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入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声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把来嫁与你。”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左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

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正是:

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倒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迤逦来到衢州。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

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行在有二千余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不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几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布衫,青白行缠扎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正是:

谁家稚子鸣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

这汉子毕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下)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荳梅。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所作;从顺昌入战之后,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呼啰唣。刘两府道:“百万番人,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们诬罔!”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殿前太尉是阳和王,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差人送一项钱与这刘两府。今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州路过,见崔宁从湘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唬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

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看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里?”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招牌做生活。”郡王教干办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带着做公的,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

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

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当时吓杀夫人,在屏风背后道:“郡王!这里是帝辇之下,不比边庭上面。若有罪过,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如何胡乱凯得人?”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如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

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自从当夜遗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逃走。崔宁不得已,只得与他同走。只此是实。”临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

当下差人押送,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从后面叫:“崔待诏,且不得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崔宁道:“却是怎地好?”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打了三十竹篦,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恁地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的,就有一场是非出来。因晓得郡王性如烈火,惹着他不是轻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人,却管这闲事怎地?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时就隐恶而扬善了。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道:“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两个老的吃了些苦;当日捉我入府时,两个去寻死觅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与来人,到临安府寻见他住处,问他邻舍,指道:“这一家便是。”来人去门首看时,只见两扇门关着,一把锁锁着,一条竹竿封着。问邻舍:“他老夫妻那里去了?”邻舍道:“莫说!他有个花枝也似女儿,献在一个奢遮去处,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送在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就当下寻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来人见说,再回建康府来,兀自未到家。

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只见外面有人道:“你寻崔待诏住处,这里便是。”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不是别人,认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见了,喜欢的做一处。

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日才到,说如此这般,寻不见,却空走了这遭,两个老的且自来到这里了。两个老人道:“却生受你!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教我寻来寻去,直到这里。”其时四口同住,不在话下。

且说朝廷宫里,一日到偏殿看玩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音身上,当时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即时问近侍官员:“却如何修理得?”官员将玉观音反复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地脱落了铃儿?”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字“崔宁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这个人来,教他修整。”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郡王回奏:“崔宁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时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宁到行在歇泊了。当时宣崔宁见驾,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用心整理。崔宁谢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住了,御前交纳;破分请给养了崔宁,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宁道:“我今日遭际御前,争得气,再来清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须不怕你们撞见!”

可煞事有斗巧,方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见了崔待诏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丈夫道:“你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正是: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口里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没奈何只得与崔宁回来,到家中坐地。浑家与他相见了,便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问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相别了,便来到府里,对着郡王道:“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崔宁开个碾玉铺,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来胡说!秀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恩王不信,勒下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那汉也是合苦,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直的轿番,抬一顶轿子,教:“取这妮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郭立同两个轿番,来取秀秀。正是:

麦穗两歧,农人难辨。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到崔宁家里,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教命取你则个。”秀秀道:“既如此,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入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夫。两个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养娘。”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王教你进来。”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个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又不曾转动。”那汉叫将入来道:“告恩王,恁地真个有鬼!”郡王道:“却不叵耐!”教人:“捉这汉,等我取过军令状来,如今凯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来。那汉从来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盖缘是个粗人,只教他做排军。这汉慌了道:“见有两个轿番见证,乞叫来问。”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说得一般,想必真个有鬼,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问。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崔宁拜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问丈人丈母。两个面面厮觑,走出门,看着清湖河里,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时打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自死了。这两个也是鬼。崔宁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告姐姐,饶我性命!”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匹然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

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

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后人评论得好: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根据上引的《碾玉观音》,参看其他的话本小说,大致可以归纳出它的形制特征:即分成题目、篇首、入话、头回、正文和篇尾六个部分。所谓“题目”,就是所讲故事内容的概括性提炼,起初多以人名、地名、物名为题目,后来改用七言或八言的句子,目的是为了增加吸引力。“篇首”,即一篇说话的开篇,一般多以诗词开头(自作或引用),目的是点明话本的主题。“入话”,即自篇首的诗词之后至“头回”之前的解释性部分,目的是起步入正话的过渡作用。“头回”,又称“得胜头回”,在“入话”之后,正话之前,盖听众没有到齐,说话艺人为等听众,又不使已经到场的人枯坐无聊,先讲个正话外的小故事。这个小故事即为得胜头回,目的是为了稳定已来的听众和等待后来的听众。“正话”,就是故事的正文,是话本的主干。正话由散文与韵文构成,散文用以叙述故事,韵文为穿插在正文中的诗词、骈文等,用以状物写景,渲染气氛,或承上启下。“篇尾”,亦称“煞尾”,即说话人在正文之后,用韵语所作的小结,或者为对人物事件作出的评论,或者为对听众进行的警醒劝诫。

讲史、说经的形制与小说大同小异,过去被认为宋人的讲史的,有《新编五代史平话》、《大宋宣和遗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然也有学者认为皆为元代之作。《新编五代史平话》是说话人讲史的底本,讲述梁、唐、晋、汉、周五代的兴亡。每代二卷(有亡佚),开篇为诗,结末亦诗,中间叙述史事部分是散文。《宣和遗事》,鲁迅先生疑非说话人的底稿,说它“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虽亦有词有说,而非全出于说话人,乃由作者掇拾故书,益以小说,补缀联属,勉成一书”(《中国小说史略》)。讲史原本以正史为张本,这就造成了其语言上文白夹杂、半文半白的特征,这种特征一直影响到后来的《三国演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又名《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书中有诗有话,因此叫“诗话”,全书共三卷十七章,叙说玄奘与猴行者西天取经之事。这些作品全为长篇,虽然描写粗疏,叙说简括,但正如话本小说为后世白话短篇小说之祖一样,它们正是后世白话长篇章回小说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