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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1.4.2 二 清丽派:张可久、乔吉、酸甜二斋

二 清丽派:张可久、乔吉、酸甜二斋

(一)词林宗匠:张可久

张可久(1270?~1348?),字小山。一说名伯远,字可久(或久可),号小山,庆元(今浙江鄞县)人。先以绍兴路吏转首领官,后曾为桐庐典史。年届古稀尚为昆山幕僚。仕途多舛,一生奔波,足迹遍及江、浙、皖、闽、湘、赣等地。晚年久居杭州,流连山水,专以散曲创作为务。著有《今乐府》、《苏堤渔唱》、《吴盐》、《新乐府》四种,近人辑为《小山乐府》六卷。所作今存小令八百五十五首,套数九篇,为元代散曲作品最多的作家。张可久在元代后期散曲作家中颇负盛名,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称其为“词林之宗匠”,盛赞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烟火食气,真可谓不羁之才”。李开先在为乔吉、张可久的小令所作序中谓“乐府之有乔(吉)、张(可久),犹诗家之有李、杜”,所评虽然不无溢美之嫌,但足以说明他在明代文人心目中的地位。

张可久的散曲多为描写湖光山色之作,不过,因为他在仕途上屡受挫折,笔下也不时流泻愤世嫉俗之音,如《醉太平·失题》便讥刺了唯钱是亲的社会风气: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水晶环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做迷魂阵,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

《卖花声·客况》则流露出知音难觅的不平:

登楼北望思王粲,高卧东山忆谢安。闷来长铗为谁弹?当年射虎,将军何在?冷凄凄霜陵古岸。

纵然是写景的作品,有时也难以抑制他对人心险恶的愤激情绪,如其《红绣鞋·天台瀑布寺》:

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鹃,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

小令的前五句都是在极力描写天台山的险峰奇景,雪剑冰帘,哀猿挂树,杜鹃如血,阴洞风吼,这些险恶的景致已使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令人觉得似乎再险再恶也不过尔尔了。然而作者在最后一句却突然笔锋一转,说“比人心山未险”,这就突出了他模山范水而意不在景的弦外之音:最险最恶是人心。前面五句的连类取譬正是作者讽刺人心世道的铺垫。

与张养浩的“怀古”小令一样,张可久也有一首《卖花声·怀古》: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作者回顾乌江岸、赤壁山、玉门关曾经发生过的秦汉故事,凭吊那些失意的美人、将军们,但是真正令他“伤心”的不是虞姬、曹操和班超,而是挣扎在穷兵黩武时代的芸芸众生,所谓“读书人一声长叹”透露了作者的几缕同情和一丝无奈。盘桓西湖之上,悠游山林之下,却也能思及“生民涂炭”,说明作者并不总是寄情山水美人,只可惜这样的作品在张可久的集子中属于凤毛麟角。

张可久描写自然风光的作品,确如朱权所评,“清而且丽,华而不艳”。他的很多小令都宛如工艺品似的,细腻清丽,精致优美,如:

九里松,二高峰,破白云一声烟寺钟。花外嘶骢,柳下吟篷,笑语散西东。举头夜色蒙蒙,赏心归兴匆匆。青山衔好月,丹桂吐香风。中,人在广寒宫。(《寨儿令·西湖秋夜》)

云冉冉,草纤纤,谁家隐居山畔崦﹖水烟寒,溪路险,半幅青帘,五里桃花店。(《迎仙客·括山道中》)

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短亭别酒,平湖画舫,垂柳骄骢。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人月圆·春晚次韵》)

他的套数也是如此,如被李开先誉为“古今绝唱”的《一枝花·湖上归》:

长天落彩霞,远水涵秋镜;花如人面红,山似佛头青。生色围屏,翠冷松云径,嫣然眉黛横。但携将旖旎浓香,何必赋横斜瘦影。

《梁州》挽玉手留连锦英,据胡床指点银瓶,素娥不嫁伤孤零。想当年小小,问何处卿卿?东坡才调,西子娉婷,总相宜千古留名。吾二人此地私行,六一泉亭上诗成,三五夜花前月明,十四弦指下风生。可憎,有情,捧红牙合和伊州令。万籁寂,四山静,幽咽泉流水下声。鹤怨猿惊。

《尾》岩阿禅窟鸣金磬,波底龙官漾水精。夜气清,酒力醒,宝篆销,玉漏鸣。笑归来仿佛二更,煞强似踏雪寻梅灞桥冷。

全套曲子写西湖的景致,颇为灵动。特别是“花如人面红”二句,与传统手法中的以物拟人相反,而是以人拟物,说花红艳艳的有如美人的脸色,山青苍苍的好像佛爷的光头,想象十分奇特而又新颖。与前引的小令以景为主不同,这篇套数是以人为主,以景为宾,灵动的良辰美景描写乃是为了人的赏心乐事服务,宁静清丽的自然之美乃是对人的一种衬托和铺垫。这套曲子的主题吟咏文人的风流生活,固然不值得过高推崇,但其中写景的技艺还是不无借鉴之处。

张可久还善写春情闺怨,如下引数曲,或者点化唐诗宋词中的警句,或者援引民间的俚语俗言,将少女的相思或人妻的忌恨活脱脱地形诸纸端:

黄莺乱啼门外柳,雨细清明后。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梨花小窗人病酒。(《清江引·春思》)

与谁,画眉?猜破风流谜。铜驼巷里玉骢嘶,夜半归来醉。小意收拾,怪胆矜持,不识羞谁似你!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朝天子·闺情》)

愁斟玉斝,尘生院宇,弦断琵琶。相思瘦的人来怕,梦绕天涯。何处也雕鞍去马?有心哉归燕来家!鲛绡帕,泪痕满把,人似雨中花。(《满庭芳·春思》)

作为“清丽派”的代表作家,张可久的作品,力求脱却白描而入于雅正,炼字琢句,典丽精工,虽有过于注重形式美之弊,但作为元曲中的“清丽”一派,增添了曲苑的风采。

(二)散曲翘楚:乔吉

乔吉(1280?~1345),又名乔吉甫,字梦符,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太原(今属山西)人,流寓杭州。一生落泊,穷困而不得志,放荡江湖,寄情诗酒。为人美容仪,能辞章。陶宗仪说他“博学多能,以乐府称。尝云:‘作乐府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串,意思清新。苟能若是,斯可以言乐府矣。’”(《辍耕录》)著有《惺惺道人乐府》、《文湖州集词》、《乔梦符小令》三种。所作散曲今存小令二百零九首,套数十一篇。明清文人非常推崇他的散曲创作,李开先将他誉为元曲的“翘楚”,甚至将他与张可久并列,方之于唐代诗家李、杜。

乔吉是位非常有个性的文人,不管境遇如何坎坷,他都坚持自己笑傲江湖的人生态度。他抒写自己内心世界的几首《自述》、《自叙》、《自警》、《自适》,大都洋溢着乐观自适的旷达,很少流露穷愁潦倒的哀伤,如:

华阳巾鹤氅蹁跹,铁笛吹云,竹杖撑天。伴柳怪花妖,麟祥凤瑞,酒圣诗禅。不应举江湖状元,不思凡风月神仙。断简残篇,翰墨云烟,香满山川。(《折桂令·自述》)

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披风抹月四十年。(《绿幺遍·自述》)

斗牛边缆住山槎,酒瓮诗瓢,小隐烟霞。厌行李程途,虚花世态,潦草生涯。酒肠渴柳阴中拣云头剖瓜,诗句香梅梢上扫雪片烹茶。万事从他,虽是无田,胜似无家。(《折桂令·自叙》)

清风闲坐,白云高卧,面皮不受时人唾。乐跎跎,笑呵呵,看别人搭套项推沉磨。盖下一枚安乐窝:东,也在我;西,也在我。(《山坡羊·自警》)

在这些作者自我心灵的写照中,充分展示了他自命“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的人生抱负和我行我素的处世哲学。同样的胸襟还表现在“悟世”、“写怀”、“寓兴”之类的曲子里,如:

肝肠百炼炉间铁,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尖风薄雪,残杯冷炙,掩青灯竹篱茅舍。(《卖花声·悟世》)

离家一月,闲居客舍,孟尝君不费黄社。世情别,故交绝,床头金尽行谁借?今日又逢冬至节。酒,何处赊?梅,何处折?(《山坡羊·冬日写怀》其一)

鹏抟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山坡羊·寓兴》)

不过,在他敝屣富贵、鄙薄功名的超然中,多多少少也可以寻见他无钱赊酒的窘迫,残杯冷炙的辛酸,以及对人世间充满了势利眼的无奈。

乔吉散曲的数量在元人中仅次于张可久,作品内容多为诗酒声色、烟霞云水。清新婉丽是他作品的主要风格,如下引诸作:

冬前冬后几村庄,溪北溪南两履霜,树头树底孤山上。冷风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绡裳。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淡月昏黄。(《水仙子·寻梅》)

垂杨翠丝千万缕,惹住闲情绪。和泪送春归,倩水将愁去,是溪边落红昨夜雨。(《清江引·即景》)

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凭栏人·金陵道中》)

这些曲子写得都很典雅,而且像“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和泪送春归,倩水将愁去”、“瘦马驮诗天一涯”这类句子都颇近于诗词,说明作者在以吟诗赋词的心神进行散曲的创作。这一点在其下面的曲子中表现得更为鲜明:

万树枯林冻折,千山高鸟飞绝。兔径迷,人踪灭,载梨云小舟一叶。蓑笠渔翁耐冷的,独钓寒江暮雪。(《沈醉东风·题扇头》)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天净沙·即事》)

前一首是唐人诗作的扩张,后一首是宋人词作的模拟。讲究词藻的华美,注重对仗的工稳,考虑韵律的和谐,正是元代后期散曲创作趋向唯美的一种反映,乔吉曲作的近诗近词的雅正化,与散曲的这种语境若合一契。王骥德的《曲律》不赞成李开先将乔吉、张可久方之于唐代李、杜,说“乔、张盖长吉、义山之流”,似乎还有些道理。

(三)“酸甜乐府”:贯云石·徐再思

“酸甜乐府”指的是贯云石与徐再思二人的散曲。贯云石号酸斋,徐再思号甜斋,两人均善散曲,世人遂将二人的曲子并称为“酸甜乐府”。

贯云石(1286~1324),字浮岑,又号芦花道人。维吾尔族将门之后。本名小云石海涯,因父名贯只哥,遂取“贯”字为姓。少善骑射,后弃武学文。官至翰林学士,以疾辞归江南,隐居杭州。卒谥文靖。著有《酸斋乐府》,散曲今存小令八十六首,套数九篇。

贯云石春秋未及不惑,但一生颇有浪漫色彩,《西湖游览志》、《元诗纪事》都记载着他的轶事。前人论及他的散曲,大都将他列入豪放派,但是综观其作,有不少名曲佳什,似乎归于清丽一派或许更为合适,比如:

战西风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事,疑为“史”之讹)。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往常得兴时,一扫无瑕疵,今日个病恹恹刚写下两个相思字。(《塞鸿秋·代人作》)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红绣鞋·欢情》)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清江引·惜别》)

这些曲子都呈现出一种清艳流丽的风格特征,而且构想奇特,夸张新颖,颇得民歌的真传。

徐再思(生卒年不详),字德可,号甜斋,嘉兴(今属浙江)人。与贯云石同时。曾为嘉兴路吏。所作散曲今存小令一百零三首,《太和正音谱》称其词“如桂林秋月”。

描写自然景物与吟咏闺思春情,是徐再思散曲中的主要题材。他的写景之作,长于写意,往往寥寥数笔就勾勒出景物的神韵,如《梧叶儿·即景》:

鸳鸯浦,鹦鹉洲,竹叶小渔舟。烟中树,山外楼,水边鸥。扇面儿潇湘暮秋。

浦侧洲边的风景,恰似一幅定了格的扇面山水,诗情画意仿佛透纸而出。他的咏情之作,恰到好处地再现了女性内心的复杂情感,如《蟾宫曲·春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开首连用三个“相思”,将坠入情网中的女子从情窦未开到一往情深再到染上相思病,写得层层深入,细腻入微。接下去排比出的鼎足对,连比喻带夸张,将她深受相思的折磨,渲染得淋漓尽致。曲尾重复使用的四个“时”字,在回环反复中,凸现了她形单影只的凄凉。

徐再思还有一首写游子情的《水仙子·夜雨》,历来传诵人口: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逆旅淹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尽管周德清批评此曲“语好而平仄不称”,但读起来,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羁旅情怀,还是相当真挚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