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豪放派:马致远、张养浩

(一)曲中状元:马致远

马致远(1250?～1324?)，号东篱，大都(今北京)人。生平未详，但从其散曲作品中可以了解到，他年轻时曾热衷进取功名。曾任江浙行省务官(一作江浙省务提举)，约值不惑之年时因仕途不顺，逃离宦海，退隐林下，成为啸傲风月、玩世不恭的隐逸之士。元贞中(1295～1296)，与李时中、花李郎、红字李二等共组了“元贞书会”。

马致远的散曲成就，为元代之冠，贾仲名于吊词《凌江仙》中称他“战文场，曲状元，姓名香灌满梨园”。他的散曲现存小令一百零四首、套数十七篇，辑为《东篱乐府》传世。他的散曲作品内容主要分为三类:一类是表现愤世嫉俗、感叹世事无常的。这类作品所表现的马致远的思想感情较为复杂，其中有怀才不遇的感慨，如:“夜来西风里，九天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金字经》^[3]);也有与世无争、超尘绝世的超然，如:“半世逢场作戏，险些儿误了终焉计。白发劝东篱，西村最好幽栖，老正宜。茅庐竹径，药井蔬畦，自减风云气。嚼蜡光阴无味，旁观世态，静掩柴扉。虽无诸葛卧龙冈，原有严陵钓鱼矶，成趣南园，对榻青山，绕门绿水。”(《哨遍》)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他的套曲《夜行船·秋思》: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更做道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休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登高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这支套曲的主题是说世事无常，人生如梦。历史上英雄豪杰的霸业，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空。所以作者以对功名利禄的彻底否定，对遁世隐居生活的积极认同，抒写了人生的幻灭感与心底的愤悱不平，流露出自己不愿与浊世同流合污的孤傲情绪。在艺术上，这支套曲颇受元人周德清的推崇，他甚至不无夸张地评价此曲说:“谚曰百中无一，余曰万中无一。”(《中原音韵·定格》)周氏看重的是这首曲的“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说“看他用蝶、穴、杰、别、竭、绝字，是入声作平声;阙、说、铁、雪、拙、缺、贴、歇、彻、血、节字，是入声作上声;灭、月、叶，是入声作去声。无一字不妥。”确实，很少作家能像马致远这样，将这类险韵运用得如此流畅和谐，琅琅上口。而且，语言的凝练，比喻的新颖，排比句、鼎足对的使用，以及音节的嘹亮，气势的豪爽，使这首词构成了声情并茂、绘形绘影的艺术境界。作者深恶痛绝的现实社会，憧憬向往的理想世界，都在其带有诗情画意的笔下，跃然纸上。

另一类是吟咏景物的，如《寿阳曲》中的《山市晴岚》、《远浦帆归》、《平沙落雁》、《烟寺晚钟》、《渔村夕照》、《江天暮雪》等小令都是描写山光水色、岸花汀树的佳作。《天净沙·秋思》则是这类作品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作者仿佛在使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这些静止的景物片断组接在一起，构成一幅秋日夕照图，并且通过“断肠人在天涯”一句点睛之笔，向这幅秋日夕照的画图灌注了无限苍凉凄苦的游子之情。全曲景中含情，情景交融，诗味隽永。周德清赞其为“秋思之祖”(《中原音韵》卷下)，王国维称其“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4]。

还有一类是吟咏恋情的。马致远是善写情词的行家，《寿阳曲》中的十余首小令都属这类曲作，如下引三首:

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

从别后，音信绝，薄情种害杀人也。逢一个见一个因话说，不信你耳轮儿不热。

相思病，怎地医?只除是有情人调理。相偎相抱诊脉息，不服药自然圆备。

自然成韵，语短情长，俚俗晓畅，雅俗共赏。

此外，马致远还有一支套曲《耍孩儿·借马》，将一个爱马如命的吝啬鬼刻画得栩栩如生，语词相当诙谐风趣。于散曲抒情写景之外，另辟叙事讽物之径，足见他不愧有曲中“状元”之誉。

总之，马致远的散曲，题材广泛，意境高远，声调和谐优美，语言本色清新，喜用典故而又不失通俗，其艺术风格于豪迈中更显飘逸。他吸取了诗词以及民间歌曲的养分，开辟了与诗词不同的曲的真率醇厚的意境，提高了曲的格调，对散曲的发展与提高作出了贡献。

(二)“玉树临风”:张养浩

张养浩(1270～1329)，字希孟，号云庄，山东济南人。幼聪敏，有义行，好读书，被荐为东平学正。后游京师，拜监察御史，历官翰林学士、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等职。他为官方正，以直言敢谏著称，曾为当权者构陷而罢官，仁宗即位后始得复职。后因厌倦宦海浮沉，弃官归隐。文宗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召拜陕西行台中丞，前往救灾，到任四月，劳瘁去世。他的散曲多是在辞官退隐后所写，有散曲集《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传世，今存小令一百六十一首，套数二篇。

张养浩的散曲正如其散曲集名，多为“休居自适”即“闲适”之作。这类作品讴歌了隐逸生活，吟咏了自然风光，它们或者直接描绘令人沉醉的烟水人家，如《水仙子·咏江南》:

一江烟水照晴峦，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卷西风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飐，爱杀江南!

或者通过辞官前后的对照，突显隐逸生活的逍遥自在，如《雁儿落兼得胜令》:

往常时为功名惹是非，如今对山水忘名利;往常时趁鸡声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犹然睡。往常时秉笏立丹墀，如今把菊向东篱;往常时俯仰承权贵，如今逍遥谒故知;往常时狂痴，险犯着笞杖徙流罪;如今便宜，课会风花雪月题。

不过，张养浩的心情并非总是止水似的“闲适”，宦海升沉的经历，民不聊生的现实，也时时袭扰他的心灵。当此之时，他往往用吊古伤今的手法，将内心的波澜起伏形诸散曲，如《山坡羊》中的两首“怀古”之作: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洛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潼关怀古》)

作者站在洛阳天津桥上，看到的是千古归一梦，万事转头空;王气的丧尽，“中兴将”们的无迹可寻，使他觉得世人追逐的“功”与“名”都不是永恒的存在。而当他走在潼关路上时，看到的则是虽然山河依旧在，秦宫汉阙却“都做了土”;秦汉盛世的灰飞烟灭，西都的荒废，使他感到帝国无论是兴盛还是衰亡，受苦受难的都是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如果说作者洛阳桥上的怀古还仅仅是以个人为中心，对自我人生价值的思索，那么，在潼关路上的怀古，作者则跳出了个人的名利场，是关于百姓疾苦的深切关怀。同样的胸襟怀抱还表现在他的套数《一枝花·咏喜雨》中:

用尽我为民为国心，祈下些值玉值金雨。数年空盼望，一旦遂沾濡。唤省焦枯，喜万象春如故，恨流民尚在途。留不住都弃业抛家，当不的也背乡离土。

《梁州》恨不的把野草翻腾做菽粟，澄河沙都变化做金珠，直使千门万户家豪富，我也不枉了受天禄。眼觑着灾伤教我没是处，只落的雪满头颅。

《尾声》青天多谢相扶助，赤子从今罢叹吁。只愿的三日霖霪不停住，便下当街上似五湖，都淹了九衢，犹自洗不尽从前受过的苦!

如此胸襟，如此怀抱，在视民如草的封建社会里无疑是难能可贵的。张养浩以民为本的见解奠定了他在曲史上他人难以企及的崇高地位。

张养浩的吊古伤今之作，感情沉郁，风格豪放，气势雄浑，前人将他列入豪放一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创作了这类散曲。另一个原因就是在他现存的一百六十余篇作品中竟然没有一首道及儿女之情，这在元曲作家中相当罕见。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将他评为“玉树临风”，在很大程度上当是看重他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