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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0.5.2 二 格律派的骨干:姜派词人

二 格律派的骨干:姜派词人

史达祖、吴文英、周密、蒋捷、王沂孙、张炎六家是聚集在姜夔麾下的姜派词人,他们以自己的创作理论和创作实践,为姜夔所开创的格律派摇旗呐喊,构成格律派的中坚力量。这派词人恪守姜夔重视形式与格律的祖训,并且进行了大大的发扬和光大。如与吴文英“相与唱酬,率多填词,因讲论作词之法”[23]的沈义父说:

知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他们极力强调的是用字协律、醇雅和含蓄,为达到这种要求,甚至不惜牺牲字义和模糊语义,比如他们提倡:

先人晓畅音律,有《寄闲集》,旁缀音谱,刊行于世,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曾赋《瑞鹤仙》一词云:“……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此词按之歌谱,声字皆协,惟“扑”字稍不协,遂改为“守”字,乃协。始知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过,信乎协音之不易也。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琐窗深。”“深”字意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歌之始协。(张炎《词源》)

炼句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事。又,用事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筯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晓。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直说破,却是赚人与耍曲矣。(沈义父《乐府指迷》)

为了一个字的协律,不惜完全改变字义,为了说得婉转含蓄,故意使用成语典故取代一般的概念,可知格律派自姜夔开山以后,以形式与音律为至上,越来越陷入作茧自缚的泥沼。

尽管姜派词人的主张比姜夔愈来愈严格,要求比姜夔越来越繁难,但综观他们的作品,各家之下主要从事着以咏物词为主的创作,纵然时有佳作如吉光片羽,整体上能够超越姜夔水平的词作却可以说寥寥无几。六家之中,史达祖、周密、王沂孙三家词略无可观,三人虽工于咏物,但也不过如前者的《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中者的《水龙吟·白莲》、《国香慢·水仙》、后者的《眉妩·新月》、《齐天乐·蝉》之类,充其量把所咏对象描摹得惟妙惟肖而已。余三家于咏物之外,尚有自己的某些特色。

(一)“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的吴文英

吴文英(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一生未入仕途,以清客之身往来苏杭等地。有词集《梦窗稿》甲乙丙丁四卷,存词三百五十余首。

宋人尹焕在给吴文英词集所写的序中说:“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24]作序之言,未免溢美,但吴文英在格律派中以所作之丰,尚堪称一大家。他的作品语言比较凝练,组织缜密,运意曲折幽深,但如其友沈义父所云:“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乐府指迷》)他的不少词作使用典故,如獭祭鱼,以致立意令人颇费猜测。而且,他又喜欢字雕句琢,藻绘过甚,整篇虽然光彩照人,但“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张炎《词源》)。不过,到底因为他家学深远,功底深厚,集中有些词作还是如推崇他的清人周济所言:“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人们谈论吴文英的词作时,往往要提到他的《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澹尘土。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词题亦作《春晚感怀》,所感之怀当是悼亡伤逝之痛。《莺啼序》是词中最长的词牌,全词分为四叠,二百四十四字,一般的作者很难驾驭。而吴文英填此长调,却写得结构分明,谨严有序,显示了他善于铺叙的高超技巧。词的首叠从伤春切入,亦即传统的睹残春而起兴;第二叠回忆两人十载西湖的缱绻生活;第三叠写访六桥,往事如烟,记当时,分手情形;第四叠悼念逝者,重招断魂。词中娓娓叙说春恨别愁,还夹杂着个人飘零的身世之感,在其所有的作品中还算是一首情真意切的词作。

作者另外的两首怀人短制,较其长调《莺啼序》更有情致: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风入松》)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有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唐多令》)

前者写西园怀人,虽然依旧是风雨催愁、睹物思人的老套,但“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两句,构思新颖独特;“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两句,又夸张得得体。二者组合在一起,巧妙地表现了怀人的痴迷。后者词题亦作《惜别》,以会意而解形声字“秋”,已见巧思,以“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表现别离的无奈和怅恨,更见轻灵。对吴文英有些微词的张炎认为“此词疏快不质实”(《山中白云词·乐府指迷》),说明这首词总算没有成为“眩人眼目”的“七宝楼台”。

清代学者大都对吴文英评价过高,至《四库提要》,甚至说:“盖其天分不及周邦彦,而研炼之功,则过之。词家之有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也。”公而论之,吴文英的词作词语精纯,形式工稳,而意蕴贫弱,张炎对他的整体评价,可谓知人善论。

(二)“长短句之长城”:蒋捷

蒋捷(生卒年不详),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宋度宗时曾中进士,宋亡不仕,隐居太湖竹山。有词集《竹山词》,存词九十余首。

蒋捷在格律派中是位有争议的词人,藐视他的,认为他的作品不值一谈,如陈廷焯在依次历数了姜夔以下南宋的八人之后,说道:“竹山虽不论可也。”(《白雨斋词话》)重视他的,则以为其词“练字精深,调音谐畅,为倚声家之榘矱”(《四库提要》),甚至拟之为唐诗人刘长卿,如刘熙载说:“蒋竹山词未及流动自然,然洗练缜密,语多创获……刘文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欤!”(《艺概》)其实,蒋捷在格律派中算是一位很有创新意识的词人,他不拘泥于格律派的规矩,有时也效仿一下苏、辛的词风,如其《水龙吟》下自注“效稼轩体”;对不重复使用同一韵字的传统韵式,他有时还故意突破一下,如《水龙吟》通押“些”字韵,《瑞鹤仙》通押“也”字韵,《声声慢》通押“声”字韵等。正是这种创新意识,使其笔下时有佳篇映人眼目,如他的《声声慢·秋声》: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洒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全篇从始至终押一个“声”字韵,读来直觉得秋声满耳,非常新奇别致,丝毫没有啰嗦重复的感觉。另一首《梅花引·荆溪阻雪》,也很新颖: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作者在立意上很有些反传统,中国文人那种回归自然的隐逸生涯在词中受到了否定。在表现手法上,采用了以白鸥与自己对话的方法,阐明自己的身留心未留;以雪里梅花“似我愁”的比况,表现自己梦不到“旧游”的愁情,真是不落前人的窠臼。再如下面的两首: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容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舟过吴江》)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虞美人·听雨》)

前一首以樱红蕉绿形容时光似水,极其生动;后一首写不同年龄段的人听雨后的不同感受,极易引起同龄人的共鸣。

蒋捷在南宋末的格律派词人中称得上是个异类,他的词作语言直白流畅,构思往往出人意表,冯煦以其《贺新郎·乡士以狂得罪,赋此饯行》为例,斥之为“词旨鄙俚,匪惟李、晏、周、姜所不屑为,即属稼轩,亦下乘也”(《蒿庵论词》),实非公论。

(三)格律派的终结:张炎

张炎(1248~1320?),字叔夏,号玉田,晚号乐笑翁,原籍凤翔(今属陕西),徙居临安(今浙江杭州)。出身官宦家庭,曾祖为词人,祖、父皆工文学,懂音律。宋亡后,家道败落,落魄而终。有词集《山中白云词》,存词三百首左右。

张炎一生推崇姜夔,作词拟之为式,成为格律派的最后一位重要作家。他既能从事词的创作,又洞悉词的理论,所作《词源》是一部颇有影响的论词专著。他宋亡以前的词作多反映贵族子弟的优游生活,调子明快,饶富贵气;宋亡以后的词作,则多了不少国破家败的凄楚色调。像其他格律派词人一样,他也擅长咏物,所作《南浦·春水》、《解连环·孤雁》、《水龙吟·白莲》、《一萼红·赋红梅》、《绮罗香·红叶》、《新雁过妆楼·赋菊》、《真珠帘·梨花》、《探春慢·雪霁》、《国香·赋兰》等,都形神兼似,尤其以前二首名重当时,时人以此称之为“张春水”、“张孤雁”。不过,张炎词中价值较高的还是那些吟咏亡国情怀的作品,如: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苇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高阳台·西湖春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八声甘州·饯沈秋江》)

听江湖夜雨十年灯,孤影尚中洲。对荒凉茂苑,吟情渺渺,心事悠悠。见说寒梅犹在,无处认西楼。招取楼边月,回载扁舟。明日琴书何处?正风前坠叶,草外闲鸥。甚消磨不尽,惟有古今愁。总休问西湖南浦,渐春来,烟水接天流。清游好,醉招黄鹤,一啸高秋。(《八声甘州》)

这些词作不管是写临安景色,还是忆北地旧游,都在哀婉蕴藉的词句中,流露出怀念故国、伤感身世的幽情:“怕见飞花,怕听啼鹃”,“有斜阳处,却怕登楼”,“甚消磨不尽,惟有古今愁”,尽管还算不上“亡国之音哀以思”,但今非昔比的沉沦之感总要强于那些思想苍白的用武之作。

张炎的词作,给人以曲终人散的衰飒之感。它标志着格律派,乃至整个宋词随着赵宋王朝的消亡而走向了终结。其后数百年,虽有清初词人兴废继绝,重新鼓吹格律派的主张和传统,但时移势易,宋词的黄金时期已是无法追回的明日黄花了。词的运势已尽,代之而起的将是新的文学样式——元曲,再领风骚一百年。

【注释】

[1]苏轼《答谢民师书》。

[2]徐《词苑丛谈》卷一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赵令畤《侯鲭录》卷七。

[4]李清照《词论》。

[5]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一十五引。

[7]《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一十六引。

[8]《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一十六引《古今词话》。

[9]王灼《碧鸡漫志》。

[10]《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一十五引。

[11]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

[12]《说郛》卷八十四下引《林下诗谈》。

[13]参见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四。

[14]徐《词苑丛谈》卷四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后引同。

[15]徐《词苑丛谈》卷四引。

[16]《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一十八引。

[17]徐《词苑丛谈》卷三引杨慎《词品》。

[18]张宗《词林纪事》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9]以现代优生学的观点观之,陆游母亲的做法无可挑剔。只是当时她反对儿子与唐氏的婚姻的原因,并不在于是近亲结婚,而是对唐氏看不顺眼。

[20]《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一十八引。

[21]岳珂《桯史》卷二。

[22]《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一十八引张孟浩评《宝鼎现》语。

[23]沈义父《乐府指迷》。

[24]黄升《花庵词选》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