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格律派的旗手:姜夔

姜夔(1155?～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今江西波阳)人。早年随父宦游，客居汉阳、长沙等地。后移居浙江吴兴，漫游苏、杭、扬、淮之间，依附名公巨卿为客。屡试不第，布衣终身。为人多才多艺，能诗工词，精通音乐，擅长书法，当时的许多著名文人如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等都很赏识他的作品，萧德藻还把自己的侄女嫁他为妻。有词集《白石道人歌曲》，存词八十余首。

奠定姜夔在词史上重要地位的是其词作的下述特点:其一为改造或创制了很多曲调。姜夔既通乐理，又善演奏，《宋史·乐志》记载着他向朝廷上《大乐议》一事，他的词集还载有他向朝廷进呈的《圣宋铙歌鼓吹曲》。在他的词集里，关于曲调的创新，他的词集中有明确的记载，如《暗香序》中说:“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满江红序》中还言及他对旧谱的改制:“《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鼔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可知平声韵《满江红》为姜夔改制而成，只不过他有意将此事渲染成“神助”而已。他自己创制的新谱如《扬州慢》等，即有十七首之多，而且词旁都标有工尺谱，使这些词作宋代的唱法得以流传后世，成为中国音乐史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

其二是善于化用典故。这一点在他的咏物词中表现得最为鲜明，如咏梅花的两首: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东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疏影》)

这两首是姜夔的自制曲，词中把历来关于美花及美人的典故，巧妙地熔铸为表达自己内心情绪的诗的意象，构成婉约迷离的意境。前者借咏梅以怀念旧日的情人，后者借咏梅感伤自己的身世，都写得含蓄有致，深而不露。宋人张炎对二者评价甚高，他说:“词之赋梅，惟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诚哉，是言也!”(《山中白云词·乐府指迷》)他如咏蟋蟀的《齐天乐》、咏红梅的《小重山令》等，也都借用与之相关的著名典故，作为表达自己情感和事物的象征。

其三是雕字琢句，使词中的语言醇雅凝练，意味隽永。姜夔作词非常注意词语的推敲，他在《庆宫春序》中说:“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正因为他下笔着语，如此千锤百炼，所以集中秀句迭出，如: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

高柳寒蝉，说西风消息。(《惜红衣》)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

回首江南天欲暮，折寒香倩谁传语。(《夜行船》)

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小重山令》)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长亭怨慢》)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

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忆王孙》)

谁念我，重见冷枫红舞!(《法曲献仙音》)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

清初浙西词派的首领朱彝尊说“词莫善于姜夔”，这与姜词语言的精工纯正有很大的关系。

姜夔的现存词中篇幅最多的是咏物之作，次为言情，再次为伤时感事及纪游、酬赠之类，其中最富特色的是咏物与言情，而且，咏物与言情也密不可分，借所咏之物表达某种情怀，也是其咏物词的一个特色，如前述的《暗香》就是借咏梅来表达对以往情人的深切怀念。另如《齐天乐》，也是他的一首著名咏物词: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吟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首词的序说:“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二三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丙辰岁”为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由此可知词为姜夔四十二岁时的作品。词所咏的对象虽为蟋蟀，但全词却没有从正面去摹写它任何外在的特征，而是抓住它的鸣声在听者心中的感受做文章，写它的鸣声在骚人、思妇听来，如私语，如哀诉;又写它的鸣声与风雨声、捣衣声的错杂交响;又写它鸣叫的环境:客馆中寂寞的清秋，离宫中孤独的寒月。这些多侧面的描写造成了一种综合的艺术效果，即蟋蟀的鸣声所引起的“伤心无数”。最后，作者又运用反衬法，再次强化蟋蟀鸣叫的“一声声更苦”。这首咏物词是否含有寄托不得而知，但通篇所造成的凄怨哀苦却相当成功，如陈廷焯所说:“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摆雨斋词话》)

姜夔的情词写得相当高雅，没有半点轻薄猥亵的味道，如《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丁未元日”为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元旦，此年姜夔三十三岁。词的开头三句写爱人入梦，接下去转而以爱人为主，幻想爱人对自己的魂牵梦绕。结末两句令人深感爱人的精魂为了爱而置一切于不顾的痴情与执著。

姜夔的自制曲《扬州慢》是他的另一首代表作: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词前有序说:“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此词凭吊扬州荒凉，寄托黍离哀思，是姜夔感怀国事，痛伤时事的名篇。扬州是古代的江南名城，素以繁华富丽而著称，是士大夫文人风流俊赏之地。然而到了宋代，金兵数次南侵，城池毁废，渐黄昏中，清角吹寒。末言二十四桥依然完好，而只有一弯冷月寂寞无声，那桥边红芍药，年年花叶繁茂，而无人欣赏，充满时移景迁，物是人非之感。词作音韵和谐，语言含蓄，具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魅力。再如怀古名作如《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此词作于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南宋小朝廷的前途一片暗淡，“数峰”着以“清苦”是诗人伤感情绪的投射，而“燕雁”于黄昏雨来之际，商量着去留问题，则作者凄苦徘徊的心境就此可见。在下片中，词人以唐末自号“天随子”、关心民瘼的陆归蒙自比，表达出对住在“第四桥边”的爱国领袖范成大的仰慕，而结拍对“残柳”的描绘则使人有无穷的哀感。整首词的风格空灵中见沉郁，极臻其妙。再如《玲珑四犯》，在“越中岁暮”时，反复感叹“万里乾坤，百年身世，惟有此情苦”，“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探春慢》话别旧友，直白地吟唱:“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征招》词亦云:“客途今倦矣，漫赢得一襟诗思。”《翠楼吟》则在倦于羁游、苦于离思、怅触愁怀之余，无可奈何地自我开解:“开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这些作品，无论纪游、言别或览景，无不充盈着身世的感喟，浸染着江湖文士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凄苦况味，反映了姜夔坎坷艰辛的人生历程。

白石词音律和谐精密，辞句雅正工丽，上承周邦彦，下开吴文英、张炎一派。词风清空峭拔，幽邃秀美，格调甚高，在艺术上把宋词推到了一个更圆熟、更严谨的阶段，有极高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