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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0.4.4 四 豪放派的中坚:二张与辛派词人

四 豪放派的中坚:二张与辛派词人

(一)“二张”:辛派词人的先驱

所谓“二张”,即张元干与张孝祥。张元干(1091~1170),字仲宗,号芦川居士、真隐山人,永福(今属福建)人,一说长乐(今属福建)人。有词集《芦川词》,收词一百八十余首。张孝祥(1132~1170),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人。有词集《于湖词》,收词一百七十余首。两人在宋金交恶的历史关头都是极力主张抗金的主战派,而且都曾因为自己的政治态度而遭遇打击和排挤。官场的挫折使他们的词作都折射出时代的烟云,都回荡着抗战的号角,如两人下述的作品: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拭、铜花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轻举。(张元干《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摧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张孝祥《六州歌头》)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张元干的两首《贺新郎》,前一首《寄李伯纪丞相》作于宋高宗绍兴九年(1139)他四十九岁时。词题中的“李伯纪”即南宋名臣李纲。此时宋高宗赵构与金议和,向金纳表称臣,罢相在家的李纲闻讯上书力谏,而赵构却置若罔闻。张元干闻说此事后,写了这首词表示自己对李纲的同情和支持。词的上片写自己登楼远眺而生的孤独感:斗垂天,波万顷,乾坤的寥廓,益发衬托出自己在关河中的渺小。渺小在政治上的同义语就是势单力孤,形影相吊,于是才有“正人间、鼻息鸣鼍鼓”之句,意思是说举世皆醉唯我独醒。足以慰我孤独胸襟的是谁呢?正是赠词的对象,与自己一样孤独的李纲。下片回忆十年前金人攻占扬州,推测而今苕溪恐怕也难安稳,借半壁江山沦陷敌手的现状,表现对南宋朝廷以议和代替抗战的强烈不满,流露出空怀要斩楼兰志的怅恨。后一首《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作于绍兴十二年(1142)他五十二岁时。词题中的“胡邦衡”即胡诠,是一位会作词的高官。这一年的四年前,在执掌实权的秦桧决策下,南宋朝廷与金议和。金人派出的使臣所用“诏谕江南”的字样,使许多南宋朝臣义愤填膺。时任枢密院编修官的胡诠上书反对议和,说“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凌夷,不可复振”,表示与秦桧等投降派不共戴天,坚请斩除秦桧、扣留金使,并兴师问罪。结果胡诠的意见不但未被采纳,他自己却遭到贬谪的处罚。四年后,秦桧再次指使人弹劾胡诠“饰非横议”,使胡诠被除名编管新州(今广东新兴)。胡诠路过福州时,张元干便写下这首词为其送行。张元干在此以前也是因为主战而落职南归,因此与胡诠同气相投,同病相怜。词中对山河沦陷的痛心,对挚友遭遇的同情,对君心难测的无奈,与其说是张元干的赠言,还不如说是两人共同的感触。词末“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两句,更是将两人的友谊从一般朋友的私交升华到政治立场一致的盟友高度,显示了作者以国家命运为心中第一所想的阔大怀抱。南宋人杨冠卿《贺新郎》原注谓:“秋日乘风过垂虹时,……傍有溪童,俱能歌张仲宗‘目尽青天’等句,音韵洪畅,听之慨然。”(《客亭类稿》卷十四)由此可知张元干这首词在当时流传的广泛。

《四库提要》认为这两首词为《芦川词》的“盖有深意”的“压卷”之作,说:“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慷慨悲凉,抑塞磊落,是张元干词的主要基调,但是,他的其他词作,“则多清丽婉转,与秦观、周邦彦可以肩随”(《四库提要》),如其《夜游宫》、《踏莎行·别意》、《点绛唇·丙寅秋社前一日溪光亭大雨作》、《点绛唇·呈洛滨、筠溪二老》等,都写得妩媚清秀。毛晋说:“人称其长于悲愤,及读花庵草堂所选,又极妩秀之致。真堪与《片玉》、《白石》并垂不朽。”(《芦川词跋》)可谓知言。

张孝祥的《六州歌头》是他三十二岁任建康留守时所作。当时宋军符离兵败后,主和派甚嚣尘上,张孝祥难以抑制满腔的悲愤,尽发之于此词。词的上片描绘出沦陷区腥膻遍野的凄凉景象及金人的横行骄纵。下片写主战之士“心徒壮”、“竟何成”的抑郁及对中原父老期盼北伐的深切同情。这首词最显著的特点是凭借词牌本身具有的节奏急促、音调铿锵的特点,抒发悲壮的情怀和深沉的感慨。全词时而如泣,时而如诉,时而如啸,时而如怒,抑扬顿挫,一气呵成。《四库提要》说:“《朝野遗记》称‘其在建康留守席上,赋《六州歌头》一阕,感愤淋漓,主人为之罢席’。则其忠愤慷慨,有足动人者矣!”《念奴娇·过洞庭》则是张孝祥三十五岁因谗言被罢官后,经桂林北归途中的作品。词的上片写船过洞庭湖的情形:月色皎洁,水光澄澈,三万顷湖面载着一叶扁舟,作为迁客的词人融进水天一色的透明里,暂时忘却了贬谪的烦恼。下片回首岭南一年多的为官生涯,令他问心无愧的是自己的为人与水天一样,“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于是,人生的挫折,仕途的颠簸,都被他置之度外,代之而生的则是吸江酌斗,宾客万象,“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宋人魏了翁对此词曾激赏道:“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方其吸江酌斗,牢笼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跋张于湖念奴娇词真迹》)

张孝祥的词作在其生活的时代就很流行,也得到了同时代人的高度评价,陈应行说:“予虽不及识荆,然其潇散出尘之姿,自在如神之笔,迈往凌云之气,犹可以想见也。”(《于湖词序》)汤衡则认为张孝祥的词法与苏东坡“同一关键”,即“所谓骏发踔厉,寓以诗人句法者也”(《于湖词序》)。张孝祥与张元干二人的词风相似,足称双璧,他们远绍北宋的苏轼,近启南宋的辛派词人,是宋代词坛豪放派中不可忽视的两位重要词人。

(二)辛派词人:一陈三刘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即同父),世称龙川先生。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宋史》本传说他“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他一生不甘寂寞,胸怀积极用世之志,但是,命运总是与他开玩笑,他的谈兵议政从未得到官府的重视,一辈子进了几次监狱,没有当过任何一官半职,别人都视之为“狂怪”。五十一岁时考取了进士头名,可一年之后人即作古。有词集《龙川词》,存词七十余首。

陈亮在《书作论法后》一文中言道:“大凡论不必作好语言,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在《与郑景元提干》文中,他还具体阐述了作词的心得:“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谈巷歌,抟睨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于曲学之律,可以奉百世豪英一笑。”其词果如其论,十分重视意与理,注意发挥词陈述政见、阐明哲理、寄托感悟的政治功用;形成了其词政论色彩、哲理意味和个人情感三者合一的鲜明特点。

陈亮与辛弃疾志同道合,脾性相投,才能相若,词作的风格也很相似。毛晋说陈亮的词“不作妖语、媚语”(《〈龙川词〉补跋》),关心国事确实是其词的主要倾向。只是由于他过分强调意与理,艺术表现方面相对比较薄弱,词作的艺术魅力较辛词不如远甚。代表作《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很能反映其词的风格: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蒿街逢。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是陈亮四十三岁时的作品。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章德茂作为南宋使节出使金国,陈亮写此词以壮行色。根据宋金和议,南宋尊称金主为叔,逢年过节或金主生辰,南宋都必须派出使节前往庆贺。因此,此番章德茂使金并非光彩的差事。只是陈亮与章德茂私交很好,所以才写词送行。词的上片赞颂章德茂尚有堂堂汉使的风范,语句间充满了民族的自豪感;下片抒发心底对南宋朝廷议和政策的不满,坚信金国气数将尽,而大宋如日中天。陈亮写此词时内心相当矛盾,他反对臣服于金,而被他赞许为“英雄磊落”的章德茂却偏偏奉旨去叩首;他蔑视金国为虏,可就是这个金占去了大宋的半壁河山。因此,这首词写得笔意曲折,称扬中夹杂着一丝嘲讽,自信中混合着几许悲凉。词的风格很豪壮,以散文入词的写法很突出,如“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就是典型的散句。这样的句子确实有解构传统写法的标新意识,但削弱词的艺术表现力也是不可否认的,所以陈廷焯既褒又贬地说:“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白雨斋词话》)他另外的一些重要词作,如《念奴娇·登多景楼》、《贺新郎·答辛幼安和见怀韵》等也都具备这些特点。

陈亮的《水龙吟·春恨》则展现了其词豪放之外的另一种“幽秀”风格: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词的上片先写春光:在乍暖还寒的春天气息里,楼台、画帘、软风、翠陌、嫩草、垂杨、迟日、淡云等,富有春季特色的一个个小镜头组接起来,构成一幅无限明媚的春景图。继而突然掷出铿锵有力的一句:“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下片慨叹踏青游春的种种乐事都已风流云散,剩下的唯有染着泪痕的一腔“幽怨”。词曰“春恨”,似乎写的是春日离别的怨恨,但是也许如刘熙载所解:“同甫《水龙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言近旨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艺概》)若此,“芳菲世界”则指沦陷区的大好河山,下片紧接着的“念远”也就具备了深刻的含义,他所念念不忘的乃是沉沦在北方的父老乡亲。如此诠释,这首词所写的“春恨”似乎隐寓着时代愁、家国恨。周密曾说“陈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气节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20]。《水龙吟》即呈现了“疏宕有致”的特点。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一生多次应举,均不第。曾上书朝廷提出恢复中原方略,未被采纳。漂泊于江湖间,与陆游、陈亮、辛弃疾等多有唱和。晚年定居昆山。有《龙洲词》一卷,存词七十余首。

刘过虽无一官半职,但常寄心国事,怀有“不斩楼兰心不平”的壮志和“算整顿乾坤终有时”的信心。可惜赵宋官家并不赏识他,使其“平生豪气,消磨酒里”。他的这种夙志与遭际在词中多有反映,其中佼佼者令人深切地感受到他报国欲死的激情与震撼当世的意气,《沁园春·张路分秋阅》便是这样的一首: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令行柳营。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人在油幢,戎韬总制,羽扇从容裘带轻。君知否?是山西将种,曾系诗盟。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归来晚,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

词写张将军的秋季阅兵,生动描绘出一位文武全才的将军形象。上片写张将军的勇武:号令森严,指挥若定,运筹帷幄,从容不迫。下片写张将军的文才和志向:笔落惊风雨,诗成震四筵,敝屣黄金印,志在斩楼兰。在刘过讴歌的这位将军身上,寄托着他自己杀敌报国的期望,所以,词写得大气磅礴,慷慨激昂,未上沙场却已边声震耳。

黄升说云:“改之,稼轩之客,词多壮语,盖学稼轩者也。”(《花庵词选》)

由这首词似乎可以看出他追随辛弃疾创作壮词的痕迹,更能表明他“学稼轩”的是《沁园春》:

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常衮何如,羊公聊尔,千骑东方侯会稽。中原事,纵匈奴未灭,毕竟男儿。平生出处天知,算整顿乾坤终有时。问湖南宾客,侵寻老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尽日楼台,四边屏障,目断江山魂欲飞。长安道,奈世无刘表,王粲畴依?(《沁园春·寄辛稼轩》)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沁园春·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前一首《沁园春》是刘过五十岁时得知辛弃疾重新被起用,写给他的作品。词的上片以老朋友的语气夸赞辛弃疾,说他是位文武双全的儒将;下片在庆幸辛弃疾东山再起的同时,抒发自己离乡流落而心系江山,身居京师却无人可依的悲愤情绪。词中像辛词一样,屡屡采用散文的句式;笔头随意驱使陶侃、常衮、羊祜等古代名人,可谓气粗语壮。《四库提要》说刘过“赠辛弃疾者则学其体,如‘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等词是也”。后一首《沁园春》,词题又作《风雪中欲诣稼轩,久寓湖上,未能一往,因赋此词以自解》。这一首学辛词可以说是学到了家,用笔如同作散文,完全颠覆了词的格律,仅仅以白居易、林和靖、苏东坡三大名人的对话,便构成了一首词。各人的话语也都是把各自的诗句,一一化为散文似的词句。据说辛弃疾“得之大喜,致馈数百千,竟邀之去,馆燕弥月,酬倡亹亹,皆似之。逾喜,垂别,赒之千缗”[21]

刘过虽是辛派词人,但也不是所有的词作都是辛体,《四库提要》评论得很中肯:“其余虽跌宕淋漓,实未尝全作辛体。陶九成《辍耕录》又谓:‘改之造词,赡逸有思致,《沁园春》二首,尤纤丽可爱’。今观集中咏《美人指甲》、《美人足》二阕,刻画猥亵,颇乖大雅,九成乃独加推许,亦未为赏音。”纵使是辛弃疾欣赏的《沁园春·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就曾受到同时的词人岳珂讥笑,当面说他:“词句固佳,然恨无刀圭药,疗君白日见鬼症耳。”(《桯史》卷二)

《龙洲词》中有些抒写个人身世之感的作品倒还值得一读,如《贺新郎》:

弹铗西来路,记匆匆、经行数日,几番风雨。梦里寻秋秋不见,秋在平芜远渚。雁信落,家山何处?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憔悴。留不住,少年去。男儿事业无凭据,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更忍对灯花弹泪?唤起杜陵风雨手,写江东渭北相思句。歌此恨,慰羁旅。

词为晚年赠友之作,词的上片借冯谖“长铗归来兮”的典故,抒发岁月如流、书生老去的感慨:秋风秋雨,家隔万里,斯人憔悴,青春不再。下片则在当年壮举的回忆中,宣泄了事业无成、怀才不遇的悲凉和怨恨。词中善于运用《战国策》、《史记》、《世说新语》中一些豪侠名士的典故,巧于化用杜诗中赠友的名句,借他人之酒杯,浇释自己心中的块垒,而且没有生吞活剥的斧凿痕迹,由此见出作者熔铸前人诗文的高超能力。刘熙载曾称其“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艺概》),这类作品当在其内。

刘克庄(1187~1269),初名灼,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属福建)人。仕途多舛,曾以《落梅》诗获罪,闲废十年。后以龙图阁直学士致仕。有词集《后村别调》,又名《后村长短句》,收词一百二十余首。

刘克庄的词以忧国的思想内容与豪放的艺术风格见称于时,在辛派词人“三刘”中成就最大。其代表词作有《沁园春·梦孚若》、《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玉楼春·戏林推》等。

《沁园春·梦孚若》大约为刘克庄三十六七岁时的作品: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馀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饮酣鼻息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词题中的“孚若”是他的同乡挚友方信孺,曾以使金不辱使命而名重当时,可惜他也并未怎么受重用,于宋宁宗嘉定十五年(1222)死去。刘克庄在这首追怀亡友的词作中,抒写了对方信孺的怀念和惋惜之情。上片记梦中聚首:两人相逢在沦陷之地的宝钗楼、铜雀台,搜罗了北国的剑客人才;下片写醒后感慨:冯唐已老,李广难封,“凄凉感旧,慷慨生哀”。在写法上,这首词以浪漫夸张的手法表现两人的豪气,以散文笔法展开叙说,以梦境与现实对照而形成的落差,突显两人不受重用的愤悱,集中代表了刘克庄词的艺术特征。

《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名为赠别,但词中展现的却是作者抗金的方略与渴望收复失地的壮志: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两淮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这首词题目一作《送陈仓部知真州》,是刘克庄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四十一岁时的作品。上片批评执政集团视太行山百万抗金义军为蛇蝎虎狼,建议陈子华将义军收在帐下,平定沦陷的齐鲁。下片斥责苟安江左的执政集团忘记了收复“中原块土”,自嘲自己有如闭置车中的新妇,不能随之前往杀敌。词中书生的自嘲乃是有志报国而无路请缨的变相发泄,表现了忧国至深、不遇至愤的情怀。通篇洋溢着一种昂扬向上的激情,以至明杨慎说此词“壮语可以立懦”(《词品》)。

《玉楼春》的词题又作《戏呈林节推乡兄》:

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词人对乡友林推官流连长安(借指临安)城内,白日纵酒、夜晚豪赌的荒唐生活,以戏笔的方式进行了劝谏:家中妻子的爱情真挚不渝,青楼女子的心思无法捉摸。“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男儿生当国家危难之秋,应以收复中原为己任,莫将泪水轻易抛洒在烟花巷里!笔法既含蓄,又诚挚,可谓深得风人之致。冯煦认为结末两句体现了刘克庄的“伤时念乱”、“宅心忠厚”(《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是深得此词三昧的。

刘克庄词的最醒目特征是将辛派词人的以文为词发展到了极致,长调作品喜欢运用散文化、议论化的方式说理叙事,对传统的格律限制完全不加理会,冯煦对他的这种风格极为推重,甚至把他抬到与辛弃疾、陆游比肩的地步:“后村词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不过,散文化、议论化同时也是一把双刃剑,它固然有颠覆传统、突破束缚的长处,也不无消解词境、弱化诗意的弊病,刘克庄的不少长调作品读起来冗长拖沓,形同奏议疏文,恐怕就是由于过分散文化、议论化所致。倒是他的一些不用议论、不加散化的短制,更饶诗趣,如:

束缊霄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一剪梅·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卜算子·海棠为风雨所损》)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当过濂溪书院的山长,宋亡,隐居不仕。生平所作甚丰,后人辑有词集《须溪词》,收词三百五十余首。

刘辰翁生活于宋元之际,在宋亡之前即痛感宋家朝廷的腐朽,笔下时常揭露权臣贾似道的无能,如其《六州歌头》的词题:《乙亥二月,贾平章似道督师,至太平州鲁港,未见敌,鸣锣而溃。后半月闻报,赋此》,半个月后就仿佛新闻速报似的写成此词,足见刘辰翁对国事的记挂及对奸臣的愤恨。其集中许多作品都如陶潜入宋后作诗似的,只书甲子,不记年号,反映了他对故国的深挚眷念。他的这类词作大都以伤春悲秋的形式寄寓国破家亡的忧郁,如下述两首: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欢声。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柳梢青·春感》)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沈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渡。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兰陵王·送春》)

《柳梢青》的“春感”,“春”在作者心中引起的不单是自然界落英无数的伤感,尤其是改朝换代后山河依旧而景物全非的悲哀:异族的“铁马蒙毡”带给春城的是“泪”水和“愁”思,“笛里番腔,街头戏鼓”送给京师的更“不是欢声”!所以作者才在“辇下”的如此“风光”中,萌生了退隐林下或流亡海上的念头。《兰陵王》的词题又作《丙子送春》,“丙子”即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这一年的仲春,元军攻陷南宋的都城临安,掳走了宋帝和太后,实际上已经宣告了赵宋王朝的覆亡。一个月后,刘辰翁创作了这首《送春》,显然是在哀悼故国的陆沉,词中的“春去”自然是伤感宋朝的一去不返。上片写春去时的凄凄惨惨,中片写春去后最受伤的人群和最凋零的景况,下片写春去后能否重归的忧心忡忡,三叠都写得如泣如诉,令人不忍卒读,正如陈廷灼所说:“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白雨斋词话》)

刘辰翁尚有不少词作,如《宝鼎现·春月》、《永遇乐(璧月初晴)》、《金缕曲·九日即事》、《忆秦娥·烧灯节》等等,也都写得辞情悲苦,愁绪悠长,“反反复复,字字悲咽”[22]。刘辰翁词与其他辛派词人相比,爱国忧国的主调仍然豪迈高亢,但也平添了不少肃杀之气。刘辰翁作为辛派词人的最后一家,在为赵宋朝廷的消亡唱响挽歌的同时,终于为宋词的豪放派打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