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豪放派的偏师:陆游

南宋的著名诗人陆游可称为豪放派的偏师。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十二岁能诗文。二十九岁应进士试，名列第一。因秦桧忌恨，被除名。秦桧死后，三十四岁始受起用，历任县主簿、枢密院编修等，后被劾落职。四十六岁任夔州通判，两年后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干办公事。不久入蜀，被蜀帅范成大邀为参议。五十四岁时离蜀东归，在福建、江西、浙江等地任职，终因屡主抗金而被罢官。此后居山阴二十余年，中间一度出修国史，任宝章阁待制，岁余罢归。所著甚丰，有《剑南诗稿》八十五卷、《渭南文集》五十卷、《老学庵笔记》十卷、《南唐书》等。词集有后人辑本《放翁词》，收词一百三十余首。

陆游本人是看不起词的，因为从其创作实践来看，诗多词少，而且二者多少不成比例;从其个人的宣言来看，重诗轻词的倾向尤其明显:他六十五岁时在自题《长短句序》中说:

雅正之乐微，乃有郑卫之音。郑卫虽变，然琴瑟笙磬犹在也。及变而为燕之筑、秦之缶、胡部之琵琶、箜篌，则又郑卫之变矣。风雅颂之后，为骚，为赋，为曲，为引，为行，为谣，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揜，因书其首，以识吾过。淳熙己酉(1189)炊熟日，放翁自序。

这样的见解一直到他八十一岁写《跋〈花间集〉》最后一次言及词时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可想而知，如此重诗轻词的人在词的创作上会投入多少精力。所幸他是位人称“小太白”的文坛巨擘，身为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纵然词作与其所谓“六十年间万首诗”(《小饮梅花下作》)的诗作相比少得可怜，但因其文化功底的深厚，表现艺术的高超，词作的艺术造诣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前人对其词作的评价都不甚低，刘克庄说:“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后村诗话》卷八)毛晋说:“杨用修(慎)云:‘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予谓超爽处更似稼轩耳。”(《宋六十名家词·放翁词跋》)验之于《放翁词》，这些评价尽管都多少不无溢美之嫌，但大体近是，视其为词史上豪放派的偏师恐怕既不算抬高他，也不算辱没他。

陆游词中抒写爱国胸襟、匡复壮志，以及由此蒙受挫折、频生感慨的作品最有风采，《诉衷情》是他的代表作: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情》)

这首词是作于晚年退居山阴之后。上片是回忆当年在梁州亲身参与的戍边杀敌生活。他胸怀立功建业之志，匹马单枪远赴西北沙场。“梦断”、“尘暗”令人想见当年征战的艰辛。下片感叹自己壮志未酬，雄心仍在，可竟然远离前线，身老沧洲。“谁料”二字暗示出目前的处境是被迫造成的无奈之举，流露了对执政集团的不满情绪。全篇给人的感受是悲壮沉郁，而不消沉。

陆游一生不懈地主张抗金，为此曾不断受到投降派的排斥和打击，仕途充满了波折。但是，尽管他被迫远离政坛，远离沙场，却仍然像他诗里所说:“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时时刻刻记挂着“北定中原”的大事。《诉衷情》词所表露的情怀，在他的许多词作中都有反映，如下述诸篇: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桐叶晨飘蛩夜语。旅思秋光，黯黯长安路。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江海轻舟今已具，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蝶恋花》)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时易失，志难成，鬓丝生。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诉衷情》)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谢池春》)

不管是在旅途上，梦游里，还是在退居山阴的日子，始终萦绕他心头的总是“鬓虽残，心未死”的未酬之志，总是“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的不遇之恨，总是“叹流年，又成虚度”的感伤，总是“时易失，志难成，鬓丝生”的惆怅。这些词作的“忧国”情调无疑构成了《放翁词》激昂慷慨的主旋律。

除了“忧国”的主旋律外，陆游还有些咏物或闲适之作。这些作品当然与其“忧国”诸作不无关联，前者写报国无路、遭受打击后的情怀，后者则于退居故里的现实生活中流露了貌似旷达实则孤愤的情绪。前者如: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卜算子·咏梅》)

茅檐人静，篷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鹊桥仙·夜闻杜鹃》)

《卜算子》借歌咏梅花的品格自明心迹，自抒怀抱。上片写梅花的恶劣境遇，所在之地无人理睬，寂寞和孤独之时又偏遭风吹雨打。下片写梅花在“群芳”的妒嫉中清高自持，纵使化为尘土，也仍留一缕清香。陆游之所以咏梅，就是因为在梅花的形象中找到了自己的精魂，因此，咏梅其实就是自况，就是以这种蕴含寓意的特殊形式向污浊的尘世“留此存照”，表达自己不肯同流合污、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志。《鹊桥仙》如陈廷焯所言，也是“借物寓言”(《白雨斋词话》)，以李重元《忆王孙》“杜宇声声不忍闻”的同样构思，借杜鹃的月夜哀啼，“催成清泪，惊残孤梦”，抒发半世不遇的羁旅愁怀。

陆游闲适类的作品，有一些读起来并不怎么悠闲舒适，在外在的超然无挂之下，涌动的是一种难以排解的郁闷，如: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鹊桥仙》)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鹧鸪天》)

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鹧鸪天》)

《鹊桥仙》以对比的手法写出自己“占断苹洲烟雨”的生涯并不令人歆羡，因为获得封侯的都是些酒囊饭袋，而自己有志向有才略，却偏偏被打发到江边做渔父。结末两句，对“官家”的不满更是不言而喻。一首《鹧鸪天》写苍烟落照之间的山村生活，除了饮酒、散步，便是读书、看山，万事不关心，随处皆是乐，似乎自在至极，然而，最后的两句却透露了他的真意:不是作者贪恋这份“啸傲”生涯，而是宋帝的暗喻“造物”不重视人才，让“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空老山村。第二首《鹧鸪天》则以自嘲的口吻苦笑自己的“买断烟波不用钱”。

陆游虽少写情词，但一有涉及，则出人意表，如令人传诵不已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宋周密认为这首词是陆游为前妻唐琬所写，关于此词的创作过程，他说得比较详细具体:

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词略)实绍兴乙亥岁也。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云:“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又云:“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庆元己未岁也。未久，唐氏死。至绍熙壬子岁复有诗，序云:“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云:“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题词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又至开禧乙丑岁暮，夜梦游沈氏园，又两绝句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齐东野语》卷一)

陈鹄《耆旧续闻》、刘克庄《后村诗话》等书也都同样记有陆游与前妻唐琬之事。虽然清人吴骞《拜经楼诗话》以为周密、刘克庄之说“皆不足信”，但从陆游所作《沈园》诗观之，其事恐非杜撰。与其相信清人所疑，不如相信宋人所传。

这首词大约为陆游而立前后所作。写作背景已如周密所述，陆游对这位一生挚爱的前妻感情十分复杂，既有深沉的爱恋，又有难言的愧悔，既有满怀愁绪，又有一腔无奈。所以这次邂逅相逢，酸甜苦辣，俱上心头。在当时那种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社会里，两人的偶然相遇不可能倾尽相思，道尽别苦，所以相见不如不见，一见反倒更加惹起心底的波澜。在这种情况下，陆游只能把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情感全部灌注于《钗头凤》中。毛晋说:“放翁咏《钗头凤》一事，孝义兼挚，更有一种啼笑不敢之情于笔墨之外，令人不能读竟。”^[18]毛晋的后一句不无道理，但“孝义”云云，似乎是对陆游的误读。词中分明有“东风恶，欢情薄”之句，实际上已经将造成自己与唐琬生离死别悲剧的罪魁祸首暗示出来，那就是母命的代名词“东风”^[19]。这首词形式上的要求较严，上下两片形式对称，各片中三处要求对仗，各片的末句必须有三个叠字构成。陆游所写，对仗工稳，绘形绘色，尤其是各片的叠字句，选词颇见匠心，准确鲜明地再现了陆游的内心世界。据说唐琬看了陆词后，也作了一首《钗头凤》相和，情深意真，兹录于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