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豪放派的主帅:辛弃疾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出生时,家乡已为金兵所占。二十二岁曾组织抗金武装,次年率众加入耿京义军,失败后南归。历任湖北、江西、湖南等地地方官,实施了招集流亡,训练军队,奖励耕战,打击贪污豪强等不少有利于民生的措施。其间,曾献《美芹十论》、《九议》等,阐述富国强兵、积极抗战的策略,惜不受重视。四十二岁时,被弹劾落职,退居江西上饶的带湖。五十三岁时重被起用,任福建提点刑狱,两年后再度被罢官,重回江西赋闲。六十四岁时,被当政的韩侂胄重新起用,任浙江东路安抚使,次年改任镇江知府。六十六岁时,由于与韩侂胄主张不合,第三次被罢官。后来韩侂胄拟再度起用他,但他已病卧在床,不久逝去。辛弃疾善诗文,而以词名世。有词集《稼轩长短句》,存词六百余首。
辛弃疾的词作为两宋作家之最,其词题材广泛,内容相当丰富,从不同角度反映了时代的精神面貌。他的词作大体可以分为抗战词、闲适词、爱情词三类。
抗战词是辛词的主调,它们慷慨悲歌,唱出了御侮卫国的最强音,从思想和艺术上都代表了南宋爱国词的最高成就。这些作品的突出特征是抒写对中原故国的深沉怀念及收复失地的战斗激情。辛弃疾南归后,一刻也未忘记自己的故乡,对沦陷于异族铁蹄下的故土与民众充满着深厚的情意,如这类词中所示:
醉里重揩西望眼,唯有孤鸿明灭。(《念奴娇》)
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满江红》)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南乡子》)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菩萨蛮》)
不仅不能忘怀,而且更不能容忍“南共北,正分裂”的局面,杀敌报国,收复中原,构成了他抗战词反复吟唱的主题,成为他自我勉励及与人共勉的最高志愿:
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
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
此老自当兵十万,长安正在天西北。(《满江红·送信守郑舜举被召》)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他常常借助“壮岁旌旗拥万夫”(《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阮郎归·来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等对早年战斗的回忆,抒发对北伐抗战的渴望;或者借助“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梦境,表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的雄心壮志;或者借助赞扬廉颇、李广、邓禹、马援等为国立功的英雄豪杰抒发一腔报国的热情。
深刻批判南宋朝廷的苟安是其抗战词的特征之二。他对懦弱无能的南宋朝廷坐视国土沦丧而无动于衷、不修边备而专事妥协,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和谴责:
剩水残山无态度。(《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落日边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抒发壮志未酬、报国无门的愤慨是其抗战词的特征之三。黄梨庄说:“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父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14]在投降派的压抑下,辛弃疾一腔抗金救国的愿望始终无法实现,满腹御敌平戎的方略无法施展,因此一种不平之鸣难以抑制地随处而发:
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满江红·倦客新丰》)
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归朝欢·题赵晋臣敷文积翠岩》)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旅次登楼作》)
句句都令人痛感到那种“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激愤。
闲适词在《稼轩长短句》中也占有一定的比重。辛弃疾三次罢归,闲居农村,自然的秀丽风光、质朴的乡风民俗与官场的龌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他写下不少讴歌农村生活、自然风光和啸傲湖山、寄情诗酒的词作。前者反映了对江南农村景色的赞美及对官场蝇营狗苟的厌恶,如: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代人赋》)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村居》)
一篇篇有如明丽的农村风景画和风俗画。后者则反映了旷达中的沉郁、闲适中的愤悱,如:
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遣兴》)
每一篇的字里行间都夹杂着欲说还休的无奈和空书咄咄的感慨。
爱情词在《稼轩长短句》中篇幅不多,但绝少鄙俗淫靡之态,轻薄卑下之语,毛晋说他的词“绝不作妮子态”(《稼轩词跋》),便是指此。这类词作大都写得托意高远,别具韵味,比如下述的几首作品: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元夕》)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樽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青玉案》大约作于他在临安任职期间,《念奴娇》则作于他三十九岁移官京师,途经东流(今安徽东至)时。两首词有何本事或有何寄托不得而知,但前一首描绘出他所追求的“那人”,不慕繁华,不凑热闹,自甘寂寞,矜持清高;后一首抒发了“楼空人去”的旧恨新愁,都写得没有丝毫俗颜媚态。
辛词继承了苏词的传统,进一步扩大了词的题材,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与语言技巧,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意境雄奇阔大,是辛词的最显著的特色。刘克庄说:“横绝六合,扫空千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辛稼轩集序》)彭孙遹说:“稼轩词,胸有万卷,笔无点尘,激昂排宕,不可一世。”[15]这些评价着眼的都是辛词铸造的那种雄伟瑰奇、壮阔宏大的意境。他写秋景,便是: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水龙吟·旅次登楼作》)
水远天长,秋色无边无际。写清江,便是: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江水东流,一路何物挡得?写离思别恨,则:
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春江云山,翻滚逶迤皆是恨!写闲适心情,则: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贺新郎·邑中园亭》)
岁月蹉跎,人生空老,千愁万事,一笑了之。写杀敌壮志:
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
一腔豪情,简直冲破云霄,倒转天汉。写刘裕北伐: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可谓惊心动魄!写自己的当年从戎: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
浩瀚沙场上的悲壮景况,透纸而出!
在作者的构想中,诸景诸物,诸情诸感,都染上了豪放的色彩,雄奇的情调。这些雄伟、奇绝、气势不凡的壮丽情境,正是词人气概和激情的写照。辛词正因为具有这样的意境,所以才被称为“稼轩体”,被称为“英雄之词”,它的出现意味着豪放词的创作达到了艺术的巅峰。
辛词还继承屈子的诗歌传统,驰骋丰富的想象,运用奇特的幻想,呈现出浪漫主义的特征。如他的《千年调·开山径得石壁,因名曰苍壁。事出望外,意天之所赐邪?喜而赋》,写其幻想登云揽月,遨游天宫,受到天帝的款待和赏赐,但终因怀恋故乡而重返人寰。这首反映作者报国无路的愁闷和彷徨的词章,在构思和精神上完全接受了《离骚》的影响。这种以浪漫奇幻的境界表达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在另外一些篇章中也有表现,如《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写他飞升月宫: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铲除奸佞,实现统一中国的理想,借砍掉月中桂树的奇思异想表达出来,不能不令人拍案叫绝。再如《山鬼谣·雨岩有石,状甚怪,取《离骚》、《九歌》名曰“山鬼”,因赋《摸鱼儿》,改名《山鬼谣》,也颇具浪漫情调,词人与怪石相互问答致意,流露了他突兀不平的情怀,在词人离奇的幻觉中,“西风落日无语”,“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原本没有生命的景物都被赋予了生命的力量,从而熔铸了一种离奇虚幻的超现实境界,词人孤寂的心怀在这种诗境中才得到了某种慰藉。
成功地运用比兴寄托的手法,也是辛词的艺术特色之一。辛弃疾是自北来南的“归正人”,政治上没有靠山,屡遭毁谤,因此写词有时不得不采用委婉曲折的表现手法。加上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的香草美人象征体系的影响,比兴寄托便成为他的一种得心应手的手法。这类词作,或借儿女之情写君臣之事,或于缠绵悱恻中见磊落不平之气。其中最富代表性的是《摸鱼儿·暮春》: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词题又作《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淳熙己亥”即淳熙六年(1179),辛弃疾时年不惑。同僚王某为其移官湖南转运副使饯行,辛弃疾赋此词为记。这首词表面上吟咏暮春时节的景色与愁怀,实际上是比兴手法的典型运用,含有深刻的寄托。上片写惜春、留春、怨春,这个“春”的深层寓意似乎是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通过惜而欲留、归而生怨表达了作者“爱深恨亦深”的矛盾心理。下片借蛾眉遭妒表现对个人遭遇的不平,并且以杨玉环、赵飞燕的悲剧下场警告投降派,最后以斜阳烟柳暗喻南宋王朝日薄西山的可怜前景。宋罗大经说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鹤林玉露》卷四),正表明此词的寓意已溢于言表。
辛词还表现出作者驾驭语言的高超技巧。恐怕词史上很少有人能像辛弃疾这样善于剪裁诗、辞、歌、赋、经、史、百家乃至民间口语入词,如: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吴楚地,东南坼——杜甫《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
蛾眉曾有人妒——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正江涵秋影雁初飞——杜牧《九日齐山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飞
安得车轮四角——陆龟蒙《古意》: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
甚矣吾衰矣——《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白发空垂三千丈——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尽长江滚滚流——杜甫《登高》:不尽长江滚滚来
生子当如孙仲谋——《吴志·吴主传》裴注引《吴历》:(曹操)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以上所引不过是辛词的一部分,它们或者一字不差地引用,或者稍作点化更动,都运用得丝丝入扣,不见生搬硬套之痕。口语的使用则如“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些底事,误人多,不成真个不思家”(《鹧鸪天》)等,明白如话,赋予词作以活泼新鲜的气息。
大量使用典故,也是辛词的重要特色。选用恰当的史事典故入词,既丰富了词中的艺术形象,又发挥了以古喻今、以少胜多的作用,使作品的主题得以强化,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是辛弃疾六十六岁任镇江知府时所作。上片用两个典故:一是曾建都镇江北拒曹操的吴主孙权(仲谋),一是居住镇江,灭掉南燕后秦的宋主刘裕(寄奴),借此抒发了对英雄的钦慕。下片也用了两个典故:一为北伐失败的宋文帝刘义隆,一为老当益壮的廉颇,用前者旨在告诫韩侂胄不要轻敌,用后者旨在喻己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此词用典虽多,却都切合时地,紧扣题旨,增强了作品的说服力和含蓄美。再如《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连用五典:
马上琵琶关塞黑——汉昭君出塞事
更长门,翠辇辞金阙——汉武帝陈皇后别居长门宫事
看燕燕,送归妾——《诗经·邶风·燕燕》毛传:卫庄姜送归妾也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汉李陵降匈奴事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史记》荆轲刺秦王事
每个典故都为黯然伤别之事,连用五典,层层递进地抒发了与族弟分手的满怀愁绪,王国维《人间词话》谓其“语语有境界”,称赞此词为“神品”,陈廷焯称其“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白雨斋词话》),虽然都有些过誉,但五典的运用确实强化了此词的抒情作用。但是,辛词中有些篇章用典太滥,宋刘克庄曾讥之用典成癖:“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16]。而且,辛弃疾“以文为词”,用典过多,以散句入词,不可避免地导致某些词作减少了诗意,以致前人称苏轼词为“词诗”,称辛词为“词论”[17]。
总之,辛弃疾是豪放派的集大成者。“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四库提要》卷一百九十八)他与苏轼一起成为豪放派的旗帜,苏轼的功劳在筚路蓝缕地开创豪放一派,辛弃疾的功劳在功德圆满地完成豪放一派,他融会各种文学体制,运用各种表现手法,反映各种社会题材,尤其把爱国情感注入词中,使词这一韵文样式的艺术水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自辛弃疾之后,豪放一派傲立江湖,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词人,如周密所说:“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沉着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