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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0.4.1 一 豪放派的祖庭:苏轼

一 豪放派的祖庭:苏轼

苏轼(1036~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之子。与父洵弟辙,合称“三苏”。二十二岁与弟苏辙同登进士第,考官欧阳修对他很赞赏,说他“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步入仕途后,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和,要求外放为密州、徐州、湖州等州知州。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在有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中,四十四岁的苏轼以“谤讪朝廷”罪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五年后徙常州。宋哲宗时,五十岁的苏轼重新被起用为翰林学士兼侍读。两年后,因不赞成司马光尽废新法,主动请求外放,为杭州、颍州、扬州等地知州。绍圣元年(1094),五十九岁的苏轼以“讥斥先朝”罪贬知英州,旋贬惠州;三年后,又贬琼州,居昌化。复三年,宋徽宗即位,六十五岁的苏轼遇赦北归。次年,卒于常州,赠太师,谥文忠。著有《东坡七集》,词集《东坡乐府》,收词三百余首。

苏轼的思想最显著的特点是杂,儒、释、道三家俱全。他仰慕屈子、孔明等经世济时的人物,认为“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和子由苦寒见寄》),欲做高风亮节、敢做敢为的儒者。他又欣赏陶潜,热衷道家的养生之术,追求老庄遁世的生活方式。他还精通禅学,与佛门弟子为师友。虽然有时他也以儒家卫道者的面目出现,指斥老庄思想为异端邪说,但终其一生而言,他是把儒、道、释相安无事地调和在一起,大体说来,“乌台诗案”以前,儒家思想在他心中起着主导作用,“乌台诗案”以后,儒道观念则成为他为人处事的人生哲学。

苏轼诗、词、文兼长。其诗题材广阔,内容丰富,充满了胸怀开阔、诙谐幽默的乐观态度和生活的真实感。特别是他的七言古诗,气势纵横,诗情壮阔,笔如行云流水,充分显示了他奔放不羁的才情。七言律绝也多佳制,尤其是写景状物,往往是信手拈来,于不经意间便捕捉住了所写对象的特征。他在诗歌艺术上尚有许多特色,如奇幻瑰丽的想象、出人意表的夸张、形形色色的比喻、耐人寻味的理趣等等。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也是苏诗的一大特色。借鉴散文的章法句法写诗,固然有助于抒写的自由、格调的流畅,但无法克服议论化削弱诗歌形象性、韵律美的弊病,议论化再加上炫耀才学的堆砌典故,不能不造成其诗的松散拖沓、艰涩难读。其文与韩、柳、欧并称,代表了北宋古文的最高成就。其政论明晰透辟,文从字顺,但艺术价值更高的是“记”、“随笔”、“小赋”之类的文学散文或带文学性的散文。所作《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直可作为抒情散文读,两篇均富诗情、画意、理趣浑然难分的意境,写景部分更见笔力,前者“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后者“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都文采斐然,韵味无穷。

苏轼的三百余首词,奠定了他在词史上的极为重要的地位。这些词作拓宽了词的题材,提高了词的意境。苏轼作词不管什么题材,何种情感,均援以入词。或吊古伤时,或悼亡送别,或咏史说理,或模山范水,内容十分广泛,情感非常复杂,使词真正达到了刘熙载所谓“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艺概》)的境界,大大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樊篱。而且,苏轼还有意创作壮词,试图打破以往婉约之风的限制,开创了迥别于晏、欧、柳等人的豪迈词风。比如他在密州时创作了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如词题所示,写的是“密州出猎”。当时他请求外放而任密州知州,是因反对王安石的变法主张,在京无法立足。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使他虽年值不惑,却已两鬓微霜。但是,他秉性疏狂,为人坚毅,通过这首词抒发了他宝刀未老、请缨杀敌的雄心壮志。词的上片叙说射猎,突出的是一个“狂”字:左手牵黄犬,右手擎苍鹰,一身猎装,带领一群随从,纵马呼啸着卷过平岗。此番要像孙权一样,显示一下射虎的壮举。下片抒写壮怀,彰显的是“壮”的精神:酒酣胆壮,纵老何妨!如果当朝重用他这个仿佛“云中太守魏尚”似的人物,挽弓如月,西射天狼,自然不在话下。全词“狂”得“有横槊气概”,“壮”出了“英雄本色”。这是苏轼创作生涯中的第一首豪放词,而且完全是他有意识的创作,他自己曾经说过:

“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与鲜于子骏》)揖别柳七,“自是一家”,表明苏轼在自觉地进行词风从婉约到豪放的改革。

此后,苏轼又有几首豪放的壮词问世,如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酻江月。

这首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七月,是苏轼四十七岁谪居黄州时的作品。词中描绘了黄州赤壁的壮丽景色:不尽长江,滔滔东去;故垒尚在,赤壁犹存;乱石如剑,刺破青空;惊涛似雪,摧裂江岸。继而由写景转入吊古:缅怀大江两岸曾经上演过悲壮史诗的风流人物,尤以浪漫、夸张的笔调塑造了年少英雄周郎的形象,寄托了自己对建功立业的热烈向往。然而向往被贬官的现实击得粉碎:人生如梦,岁月蹉跎,壮志难酬,只好用酒祭奠江中的一轮明月!这首词写得境界开阔,豪情激荡,气象磅礴,格调雄浑,代表了苏轼词作的主要风格。在内容上虽然流露出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感慨,对人生消沉空虚的喟叹,但到底掩盖不住追求理想的激昂豪迈精神。宋俞文豹的《吹剑录》曾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比柳耆卿,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其言形象地说明这首词与柳七词风格上的差异。

其次,这些词作借鉴诗歌的表现方法,扩大了词的表现力。从“诗庄词媚”的传统观点看来,苏轼“以诗为词”自然是词中别格,而非词家正宗。其实,不管运用何种表现手法,只要能使词“极天下之工”,达到可观的艺术水准,便可视为词家巨匠。苏轼以诗为词,主要在词中时而插入议论,时而运用浪漫想象,时而以带有散化倾向的遣词造句,突破声律的束缚。他词中的议论较其诗而言往往恰到好处,如他的下述作品: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点绛唇·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苏轼四十一岁时创作的《水调歌头》,也是其豪放词风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词反映了作者由出尘超世思想转化为喜爱人间生活的矛盾过程,在下片叙写望月怀弟时,按照常理,月圆花好往往象征着人间的团圆美满,可就在人各一方的此时此刻,明月却偏偏圆圆地挂在天上,所以作者才有了对明月貌似无理实则有情的两句责问:“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写到这里,作者又仿佛豁然开朗似的加上几句议论:人、月的难以圆满乃是自古以来的铁律,弦外之音就是莫以月圆人不圆为恨事。尽管物理人事自古难全,但总希望人能够长久健康地活着,共同享受头上的一轮清辉。所以,这一议论使这首飘逸旷达的词作又平添了深刻的人生理趣。宋胡仔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水调歌头》的魅力亦与词中恰当地加入了议论之词有关。苏轼四十六岁时写的《点绛唇》,将从清泉寺前西流的兰溪水悟出的哲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融入词中,顿时给人一种扫尽暮气、昂扬向上的激情。至于浪漫想象,在苏轼之前几乎是没有词人使用的,而苏词却筚路蓝缕,纳入词章,如上引《水调歌头》的幻想游仙,《满庭芳(归去来兮)》的虚构漫步银河滩头与织女对谈等等。苏轼时以带有散化倾向的遣词造句,突破音律的束缚,并不意味着他不懂音律,正如陆游所说:“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律。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阳关曲》,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10]前人包括女词人李清照在内,多有以此诟病苏轼者,还是晁补之所言有识:“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辞,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11]其实,苏词试图打破声律束缚的散化倾向,预兆着词与音乐分离或者说词从音乐中独立出来的趋势,不再让词成为音乐的附庸,不能不说具有革新意义。

说苏轼的词为豪放派的祖庭,并不意味着“豪放”是苏词风格的唯一特征。他笔下的情词写得凝重淳厚,绝无秾词艳语,如他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春景》)

据说苏轼贬在惠州时,让朝云唱这首词,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苏轼问其原因,她回答道:“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12]两句无一语涉及“情”字,竟然感人至哭。所以王士祯说:“‘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庶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花草蒙拾》)他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更是深挚感人: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全词以不加任何雕饰的本色语言,传达了对亡妻深沉哀婉的怀念。晁补之说苏轼词“短于情”,那是被艳词冶语遮蔽了双目,只有“深于情”者方能作出此等大悲无声的情词来。他的咏物词也写得委曲婉约,如: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街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关于《卜算子》这首词,前人解为苏轼为瞩目的黄州王氏女或惠州温氏女所作[13],实际上是一首专写孤鸿的咏物词,以孤鸿的清高和矜持,婉喻贬谪后作者内心的傲岸和高洁。《水龙吟》专咏柳絮(杨花),而且是次韵,步人原韵本来就不易,加之韵又是险韵,所以更为难作,但苏轼此词的水平却胜过章质夫的原词,刻画细腻深曲,情调缠绵幽怨,以致张炎惊呼“真是压倒今古”(《山中白云词·乐府指迷》)。

总的说来,苏轼开创了与婉约派相对立的豪放派词风。与南宋豪放派词不同的是,由于苏轼是一位具有博大精深思想内涵的词人,处于任何境遇,都能应运而生与之契合的处世哲学,所以,其作的豪放之中更多地表现出一种“一蓑风雨任平生”的超然旷达。辛派词人尽管继承了苏轼所建豪放派的衣钵,但很少有人真正学得苏轼词中的那种旷达精神。

苏词对“豪放”的自觉追求和以豪放为主的多元化风格,奠定了他在词史上的不朽地位。过去,总有人认为“豪放”派不是词坛正宗,如徐师曾就说:“论词有婉约者,有豪放者。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虽各因其质,而词贵感人,要当以婉约为正。否则虽极精工,终非本色,非有识者之所取也。”(《文体明辨》)至《四库全书》编成,《四库提要》的作者虽然肯定了豪放一派,但仍视之为“别格”:“词自晩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故至今日,尚与花间一派并行而不能偏废。”实际上,词人在词史上地位的高低,并不仅仅由评论家们的褒贬抑扬而定,关键是看其作品在后世的流传状态和影响情况而定。苏词问世后,尽管北宋时追随者势力甚微,可到了南宋辛派词人登台后,效之者蔚然成风,终使豪放派成为词坛上的一大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