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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0.3.5 五 附论

五 附论

(一)“张三影”的《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首词的词题为《春恨》,一作《送春》,又作《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作者是人称“张三影”的张先(990~1078)。张先写诗作词喜欢用“影”字,时人以为他有三处“影”字用得好,便名之为“张三影”,如宋陈思所说:“张先……诗格清丽,尤长于乐府。有‘云破月来花弄影’、‘浮萍破处见山影’、‘隔墙送过秋千影’之句,时号张三影。”(《两宋名贤小集》卷四十八)另外一种说法是,别人觉得他词中三个“中”字用得好,便称之为“张三中”,他不满意,自己改成了“张三影”,如宋曾慥所云:“有客谓张子野曰:‘人皆谓公为“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我为张三影?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栊压花影,柳径无人,坠风絮无影,此予平生得意句也。’”(《类说》卷五十六)张先诗词中还能找到不少“影”字,但最受人推崇的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宋胡仔引《遯斋闲览》说:“张子野郎中,以乐章擅名一时。宋子京尚书,奇其才。先往见之,遣将命者,谓曰:‘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乎。’子野屏后,呼曰:‘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邪?’遂出,置酒尽欢。”(《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以一句词作为张郎中的定语似乎太啰嗦,但由此可见尚书宋祁对这句词欣赏备至。

这首词的上片写持酒听歌的内心活动:“往事后期空记省”——春天的美景与年华都已水似的流逝,往日的乐事与将来的约会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用呢?过去的,已消失;将来的,还要消失。记得的,不记得的,都要消失啊!下片展现了一幅迷离恍惚的残春夜色:沙滩上,双宿双栖的鸟儿,渐渐笼罩在水池上涌来的苍茫暮色中。天空中,月儿从破碎的云中露出脸来,花儿在月光下搔首弄姿地摆弄自己的倩影。家家户户的灯光似乎被重重帘幕遮得严严实实,但还是隐隐约约地漏下了几丝几缕。人已睡了,风却没睡,明天的小路上该落满被风吹掉的花瓣了吧。“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以拟人的手法将无生命的月夜渲染得生趣盎然,的确是为词增色的神来之笔。

(二)“红杏尚书”的《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这首《玉楼春》的词题为《春景》,作者“红杏尚书”即宋祁(998~1061)。如上则所述,宋祁在与张先相互欣赏中得了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称号。这个称号定语实在太长,于是就简称为“红杏尚书”。宋祁二十七岁与兄宋庠一起中了进士,时称“二宋”,他还曾经与欧阳修一起编撰了二十四史中的《新唐书》。他的词作传世甚少,《玉楼春》一首因为巧用了一个“闹”字,使他在词史上占据了一隅之地。

这首词上片写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二句,以“绿杨”、“红杏”这种新明的景物对比,突出了春景的色彩感;以“轻”、“闹”两个动词,准确地展示了春景虽寒不冷、生机盎然的特征。下片只是承袭了诗歌及时行乐的古老主题,在立意上没有什么创新。关于“闹”字,其实也是褒贬不一。贬之者觉得此字一用,失之粗鄙,如李渔说:“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窥词管见》)褒之者则认为此字用得恰到好处,如王国维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人间词话》)李、王二人截然相反的评价虽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客观说来,“闹”字的确显示了作者的匠心,此字犹如诗眼一般,画龙点睛似的使全篇显得鲜活灵动。夸张一点儿说,使他得以名垂青史的,这个“闹”字的作用远比他的谥号“景文”大得多。

(三)“贺梅子”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梅子”,即贺铸(1052~1125)。贺铸,字方回,为人身长七尺,面色如铁,眉目耸拔,令人生畏,他自己称自己是“自负虎头相”,可别人称之为“贺鬼头”。不过,贺铸虽然长相凶恶,却文武全才,既当过武官,又有诗集名《庆湖遗老集》,有词集名《东山寓声乐府》。其词今存近三百首,数量相当可观,但词的艺术水平却一直受到高低迥异的评价。张耒说“余友贺方回博学业文,而乐府之词高绝一世”,“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贺方回乐府序》),贺铸的另一位好友程俱也说他“戏为长短句,皆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贺方回诗集序》),而张炎肯定贺铸词仅仅是“善于炼字面”(《词源》),王国维则说:“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人间词话》)恐怕不详细阅读揣摩贺铸的全部词作,一时也无法判断这些评论谁是谁非,但是,上引的这首《青玉案》却是有口皆碑。宋人周紫芝说:“贺方回尝作《青玉案》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竹坡诗话》)据说黄庭坚对这首词也爱不释手,亲自手抄一幅,置于案头欣赏,并且写了一首诗给贺铸,诗中说“解道江南肠断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贺铸晚年退居姑苏,在苏州胥门外九里的横塘建造了一所小屋居住,这首词即作于这个时期。词作逼真地再现了恋慕无着的愁苦情怀。上片写邂逅相逢一位女子,这位女子容貌如何,词中并未言及,仅从“凌波”、“芳尘”、“锦色华年”这些语词可以猜测到,她似乎像曹植《洛神赋》中所咏“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神女一样,而且正值“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青春花季。但是,词人与这位女子之间没有交流没有接触,不知她来自哪里去往何处。因为她是位花季仙子,住的所在大概只有“春”知道。词的下片写这位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子给词人造成的心理影响:冉冉的碧云下,苍茫的暮色中,词人徘徊在长满香花芳草的水边高地上,以生花的彩笔写下断肠的诗句,然而,伊人无处可寻,相思无处可寄!由恋慕而生的没有着落的“闲愁”,浓重得犹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般,无法言说,无法排遣。词中的女子到底是谁?是他“同来何事不同归”的亡妻,还是另有其人?我们无从知晓,只知道她在晚年的贺鬼头心中造成了梅雨似的凄凉和伤感。用“梅子黄时雨”摹状忧郁的心境,实在是恰如其分,贺鬼头真不算浪得虚名。

(四)“浑然天成”的《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吕本中(1084~1145)的这首词,词题是《别情》。吕本中因为原籍东莱(今山东莱州),人称“东莱先生”,不过,他并非也称“东莱先生”的理学家吕祖谦。《东莱诗集》二十卷、《紫薇诗话》一卷、《紫薇词》一卷,表明了他的文学业绩,但使其名声大振的似乎是他的《江西诗社宗派图》。黄庭坚以下二十余人之所以能构成影响深远的宋诗派系,除了他们的理论主张与创作实践之外,与吕本中精心构筑的族谱也大有关系。《紫薇词》是后人辑成的,收词近三十首,其中最有可读性的就是这首《采桑子》。

这首词没有艰涩的用语,没有难解的典故,只是用一个人人举头能见的月亮意象说尽了词人的离情别绪。月亮东升西落,有自己固定的运动轨迹,但是在偌大的世界里,人走在何处都能“举头望明月”,就仿佛它从未与人分开过一样。吕本中就是从这一点生发出上片的构思。同时,月亮并不总是圆的,月满则亏是它的铁律,词人从中联想到人间的聚少离多,于是有了下片的构思。上片恨君不似月,下片又恨君似月,看起来相当矛盾,但是矛盾得合情合理。作者如此巧妙地以司空见惯的天象比拟人间常见的“别情”,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宋词中找不到一首与此雷同就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