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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0.3.4 四 婉约派的殿军:李清照

四 婉约派的殿军:李清照

李清照(1084~1155?),号易安居士,济南(今属山东)人。父亲李格非为著名学者,母亲王氏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由于出身书香门第,李清照少时就有诗名。十八岁时,与赵明诚结婚。夫妇二人志趣相投,填词吟诗,时相唱和,生活美满。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四十四岁时,与丈夫避战乱逃至江南。两年后丈夫病故,孤身一人,颠沛流离。其间带病坚持整理、校勘了《金石录》。最后于凄凄惨惨的孤寂之中,离开人世。原有《漱玉词》,已佚,辑本存词六十余首。另有《词论》一篇,是宋代重要的词论。

以靖康二年为界,李清照的生活与创作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词作主要写闺情,以女性的伤春悲秋、相思恨别为基本题材,作品的色调明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虽然也时有哀怨,但那是家庭生活不可或缺的调味品,并未改变其家庭美满和谐的基调。比如她前期的两首词作: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酒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九日》)

《如梦令》写惜春怜花,寥寥数语的一问一答,便道出了春被雨打风吹去的结果:“绿肥红瘦”。一个“瘦”字,惜花之情尽泄笔端。《醉花阴》写悲秋,一句别致的比况,闺中女子望秋而悲的程度便跃然而出:“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伊士珍《嫏嬛记》载:“李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寄其夫赵明诚。明诚叹绝,苦思,求胜之。废寝食者三日,得五十阕,杂易安词于中,以示友人陆德夫。陆玩之再三,谓:‘只三句绝佳: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词也。”[7]

前期写别愁闺情的,则如: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别愁》)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闺情》)

两首都是因为与丈夫的别离而作。伊士珍说:“易安结褵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嫏嬛记》)《一剪梅》词即这首《别愁》,词的最突出特征是喜用偶对。有些偶对固然是这一词牌的格式要求,但上下片的首句,词谱并未硬性规定,而作者却均以句中自对的形式出之,过去有人以为“红藕香残玉簟秋”写得“精秀特绝”,大概就因为它用了句中自对。《一剪梅》和下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在语言上都使用了家常话似的口语,如“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从今又添,一段新愁”等等。后一首还运用了女性常有的婉言辞格,如“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女性对婚姻的执著、对丈夫的热恋,通过并不繁杂并不隐晦的形式,大胆地宣泄出来,这在封建社会里是难能可贵的。

李清照的后期词作,色调较为暗淡,与前期的明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国破家亡给她个人生活造成了惨重的破坏,远离故乡的他乡漂泊,孤独一身的凄凉晚景,都给她的情感世界投下了一层浓重的阴影,这就使得这一时期词作的基调呈现出一种凄怆和悲凉,如她的下述词作: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春晚》)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宝马香车,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元宵》)

《武陵春》是李清照避乱金华时的作品,当时她年逾知命,离开故乡已经七年,距丈夫病逝也已五年,环顾周围,恍如隔世,所以有“物是人非事事休”之叹。欢乐似乎已从生活中失去,剩下的只有一腔忧愁,愁有几多呢?“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像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一样夸张,却不给人丝毫的虚假做作之感。《声声慢》是李清照的晚年之作。先是北宋灭亡,离家南逃,接着丈夫病死,夫妻以半生心血收藏的金石文物又丢失殆尽。这一连串的重创使她从过去温馨和美的天堂一下子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声声慢》便是她煎熬于地狱般生活中的痛苦呻吟。词中开篇即连用十四个叠字,下片又叠用“点点滴滴”,这种句法已经令人称奇,而且,全篇还特地用险韵,愈发令人奇上称奇。所以宋人张端义说:“《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中有此文笔,殆间气也。”(《贵耳集》卷上)清人徐对此词的叠字也大声叫好道:“首句连下十四个叠字,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词苑丛谈》卷三)同样作于晚年的《永遇乐》,表露了一种游子的沉重乡思。上片开篇即明知故问“人在何处”,意在突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处境。接着的“春意知几许”也可以理解为无须作答的设问:“谁知还有多少春意!”这是晚景无多的暗示。次之的“次第岂无风雨”是反问:别看元宵佳节天气如此融合,谁知道接着是不是雨打风吹?这是以天气的多变喻世事的无常。如此情绪如何能去逛花灯?所以“谢他酒朋诗侣”。下片的前六句是回忆京师佳节盛日,自己和姐妹们如何盛装打扮游观夜景,后六句叙说自己身心俱疲、再无情绪夜间出去的“憔悴”之感,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一句活现了万念俱灰的悲凉心境。全词以元宵为叙说线索,思路由今而昔,再自昔而今。今昔比较,“冷”、“热”对照,强烈显现了女词人晚年凄楚的精神世界。宋刘辰翁曾被这首词深深地感动过,他说:“余自己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永遇乐序》)由此可见这首词易惹共鸣的艺术魅力。

李清照生活的特定历史语境、个人的人生悲剧,使其后期作品中的情仇爱恨突破了一己之私的局限,或浓或淡地浸染了时代精神的色彩,有助于人们认识和把握两宋之际社会动乱中女词人的内心世界与精神轨迹。同时,李清照由于其女性的特殊身份,以细腻的观察力和敏锐的感悟性吟咏的词作,具备了显示其女性风格的独特个性。她词作的题材与前人没有太大的差异,但在艺术表现上却超越了以往的婉约派作家,即意境清高,词意醇厚,韵味悠长。在语言运用上,俚语入词,以俗为雅,正如明杨慎所说:“以寻常言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者易,平淡入妙者难。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词品》)

李清照的词作在词史上地位极高,在有宋一代,她的作品就被称为“易安体”,黄玉林说:“使在衣冠之列,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徒擅名闺阁也。”[8]王士祯说:“婉约以易安为宗。”(《花草蒙拾》)沈谦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填词杂说》)可以说,李清照是婉约派词人的殿军,也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女性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