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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0.3.3 三 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周邦彦

三 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周邦彦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年少即勤奋好学,博涉诸子百家典籍。二十四岁时游学京师,为太学生。以献《汴都赋》万余言,深得宋神宗欣赏,迁太学正。三十二岁时出任庐州教授、知溧水县,后召还为国子监主簿。宋哲宗时除秘书省正字,历校书郎等职,以直龙图阁知河中府。宋徽宗时知隆德府,徙明州(今宁波),入拜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不久,知顺昌府,徙处州(今丽水)。卒赠宣奉大夫。《宋史》本传说他“好音乐,能自度曲,制乐府长短句,词韵清蔚,传于世”。有《清真集》,又称《片玉词》,收词一百八十余首。

周邦彦词的题材多为情恋、羁旅及咏物。关于其词的艺术造诣,宋人早有具体的评价,沈义父说:“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乐府指迷》)强焕亦说:“其抚写物态,曲尽其妙。”(《片玉词序》)陈振孙则说:“美成词,多用唐人诗句,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直斋书录解题》)参看前贤的评论,翻览《片玉词》,大致可以归纳出其词的几个特点:

首先是“知音”,“通音律,下字用韵,皆有法度。故方千里和词,一一按谱填腔,不敢稍失尺寸”(《四库提要》)。宋人方千里的“和词”名《和清真词》,至今犹存,其中收词九十余首,纪晓岚等说:“邦彦妙解声律,为词家之冠。所制诸调,不独音之平仄宜遵,即仄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所谓分析节度,深契微芒。故千里和词,字字奉为标准。”(《四库提要》)在周邦彦之前,慢词虽已盛行,但音律字句尚未严整,同一词牌的作品字数往往长短不一,周邦彦掌管大晟府后,做了大量审音调律的细致工作,既使词的音律更趋细密严格,又增演了许多慢、引、近、犯之类的长调,如张炎所言:“美成诸人,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令为之,其曲遂繁。”(《山中白云词·乐府指迷》)经过他的审定,宋词的法度渐全,形式渐趋定型,成为后世的轨范。

其次是“融化诗句,如自己出”。这一点与主张“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的江西诗派很相似,周邦彦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理论阐述,但他在词的创作中经常巧妙地化用唐宋前贤的名篇警句,使词作字有来历,句有所出,显得相当精工醇雅。他在这方面成功的作品很多,如其《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这首词是化用古人词句的典范之作,词中隐括了唐人刘禹锡《金陵五题》中的两首绝句: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石头城》)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

对照原作,就会发现,周邦彦并不是生吞活剥刘禹锡,并不是生搬硬套《石头城》和《乌衣巷》。他是在以自己对金陵的感受重新解读刘禹锡的原作,而且作得并非他为刘禹锡作注脚,而是让刘禹锡成为自己驱使的舆台皂隶。词的上片写金陵古都形势的险峻,中片写金陵的古迹,下片写眼前的市井繁华,写形势、古迹及眼前的市井繁华,都浸透着一股思古的幽情,而刘禹锡的诗句正是抒发幽情的得心应手的道具。刘禹锡的两首诗不是生硬机械地镶嵌在周词的相框里,而是自然而又有机地融化在周词的意境中。张炎正是有感于此,才揄扬说“清真最长处,在善融化诗句,如自己出”(《词源》)。再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佳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渌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

这是周邦彦三十七岁当溧水县令当得很厌倦时的作品,杜牧的“风蒲燕雏老”,杜甫的“红绽雨肥梅”、“人静乌鸢乐”、“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白居易的“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等等,都被巧妙地融入他的长短句中,成为他抒写心底郁闷、发泄胸中牢骚的符号。

再次是巧于组织结构,善于铺叙,这个特点尤其表现在他的长调作品里。周邦彦词的内容比较狭窄,题材显得单调,充斥其词题的是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咏怀怨恨等字眼,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只好将状物言情的艺术才能全身心地倾注在结构布局、铺排叙事上。阅览周邦彦的长调慢词,只觉得它们大都写得委婉深曲,曲折回环,如他的长调代表作《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芩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以咏柳而写离思别绪,上片铺叙柳阴直、柳丝碧、柳绵飘、柳条柔,从折柳赠别的习俗生发出浓重的“别”情。中片写送“别”。下片写“别”后的深沉思念。全词虽然片片不离“别”字,但结构布置得波折曲转,环环相扣:首五句写柳,然后笔锋一转,以五句写别情;继之又笔锋一转,以四句写为游人饯别;继之又笔锋一转,以四句写幻想友人在途中的景况;继之笔锋又一转,以五句写友人在羁旅中的寂寞;继之笔锋又一转,以五句写自己与友人携手的前事。就这样时空交错,主客变换,千回百折,一丝不紊,片与片之间勾连得丝丝入扣,层与层之间照应得天衣无缝。全词以这种严整的结构传达了缠绵的思情。他的《六丑·蔷薇谢后作》则以铺叙见长: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最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鸿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这首词词题一作《落花》,是吟咏凋零蔷薇的咏物之作。全词采用拟人的手法,将蔷薇拟成倾城倾国的美人,然后将花谢、花飞、空枝牵衣、残英簪头等等细节一一铺叙开来,表达枯寂的情怀。黄蓼园说周邦彦“自叹年老远宦,意境落寞,借花起兴。以下是花,是自己,己比兴无端,指与物化,奇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极而天工生矣。结处意致尤缠绵无已,耐人寻绎”(《蓼园词选》)。以铺叙的比兴手法抒写缠绵无已之情,纵然未达“天工生”的境地,以“人巧极”誉之还是恰当的。

复次是语言典雅清醇,“无一点市井气”。周邦彦作词,不像柳永那样喜用俚语俗言白描写意,也不像苏轼那样爱以豪言壮语随意挥洒,而是全神贯注地字斟句酌,尽量使作品脱离世俗,趋向高雅。其言情、写景、咏物的不少作品,都呈现了他锤炼文字的功夫,如他的《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词写刘、阮入天台遇仙女之事,在上下片的八句中运用了四联对仗,使词作俨然一首近体诗的仄韵七律。除了化用《幽明录》中的典故及唐人的诗意外,最显著的特色就是造语精工,“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斜阳红欲暮”一联,尤见工稳有致,诗趣盎然。他的另一首词《苏幕遮》描绘雨后的风荷笔致也很清醇: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雨后初晴,荷叶在水面上亭亭玉立,清圆自在,随风摇曳,用语确有神韵。王国维说这几句描写“真能得荷花之神理”(《人间词话》),的非妄评。

周邦彦的词作在宋代颇有影响,宋人陈郁说他“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皆知其词为可爱”(《藏一话腴》外编卷上)。他的词兼收并蓄,博观约取,吸摄了温庭筠的浓艳,韦庄的清丽,冯延巳的缠绵,李后主的深婉,晏殊的蕴藉,欧阳修的秀逸,以及柳永的绵密和冶艳,最终形成了“富艳精工”的一家之风,堪称婉约词的“集大成者”。他的作品深刻影响了南宋词人,成为以姜夔为首的格律派的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