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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0.3.1 一 婉约派的开山:晏殊与欧阳修

一 婉约派的开山:晏殊与欧阳修

(一)“风流蕴藉,一时莫及”的晏殊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市)人。自幼聪慧,七岁能文,十四岁时以神童荐于朝廷,赐同进士出身,授秘书省正字。后迁右谏议大夫,加给事中,拜翰林学士,进吏部侍郎、枢密副使,累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后出知永兴军,徙河南,以疾回京师,卒,谥“元献”。

晏殊在宋仁宗时号称贤相,他在政治上虽然没有太大的建树,但喜好人才,许多知名人物如范仲淹、欧阳修、孔道辅、韩琦、富弼等,都因他的引荐而受重用。《宋史》本传说他“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曾有文集二百四十卷,已散佚。今存《珠玉词》一卷及清人所辑《晏元献遗文》一卷。

晏殊是词从晚唐五代过渡到北宋的关键人物。宋刘攽说:“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中山诗话》)从其现存的一百三十余首词作来看,晏殊确实承袭了冯延巳的词风。

与南唐词派一样,描写男女相思、离情别绪是晏殊词的一个主要内容。晏殊词中描写女性与花间派词人有很大不同,他常注意以温婉闲雅的语言,营造一种隐约含蓄的词境,尽量避免毫无顾忌的恣意描写,如下面的一些词作: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恋花》)

高梧叶下秋光晚,珍丛化出黄金盏。还似去年时,傍栏三两枝。人情须耐久,花面长依旧。莫学蜜蜂儿,等闲悠扬飞。(《菩萨蛮》)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玉楼春》)

《蝶恋花》上片先用移情于景之法,将主人公的情感注入到眼前的景物中,以“菊愁兰泣”点出离思别恨。接着又以燕子双飞反衬出主人公的孤寂,以明月的无知无情突显主人公彻夜相思的愁苦。下片以“昨夜”承上启下,然后写登楼望远,抒写望尽天涯,山长水阔,相思难寄的无奈情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三句,以洗净铅华的白描手法写出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情心态,成为意境高远的名句,因此王国维用以比喻“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的三种境界中的第一境界。《菩萨蛮》则以肃杀秋日菊花的年年盛开比喻爱情的持久不衰,警醒世人莫学轻浮的蜜蜂采尽爱情的蜜汁便掉头飞去。而《玉楼春》以花底连绵的“三月雨”喻离情,以纵然邈远无垠却也终有尽头的天涯地角反衬相思的无穷无尽,都写得含蓄有致。

与南唐词派不同的是,晏殊于男女之情外,还将笔触伸展到士人闲适的生活领域。因为他是得意的达官贵人,平时沉浸在宴游嘉会、饮酒赋诗的生活情趣中,如叶梦得对他生活的描述:“晏元献公留守南郡,王君玉时已为馆阁校勘。……于是,宾主相得,日以赋诗饮酒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也。尝遇中秋阴晦,斋厨夙为备,公适无命。既至夜,君玉密使人伺公,曰:‘已寝矣。’君玉亟为诗以入,曰:‘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吹开。’公枕上得诗,大喜,即索衣起,径召客治具,大合乐。至夜分,果月出,遂乐饮达旦。”(《石林诗话》)其集中有些词作就是这种诗酒生活的写照:

秋露坠,滴尽楚兰红泪。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

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谒金门》)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浣溪沙》)

这类词作的主题往往都是在对美好事物与有限生命的无限珍惜中宣泄了浮生如梦、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晏殊自己曾言:“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悦其气象。”即谓不注重金玉锦绣之类字面的堆砌,仅凭藉氛围的渲染、景物的勾勒,竭力凸现出富贵的“气象”。这样的描叙自然与花间派过度的金碧辉煌迥然不同,上引各词写聚会都是重神写意,不留形迹,而于色泽与气氛上的渲染中,写出博大高华的境界,满纸透露出一种富贵气象。只是这类闲适之作,大都难以掩饰地流泻出一丝“酒醒人散得愁多”的富贵闲愁。

晏殊词尽管题材比较狭窄,内容比较苍白,但作者善于镕词铸句,以精练浓缩的语言传达人生难以捉摸的微妙感受,比如他的一些伤春惜时之作: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踏莎行·春思》)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滴泪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诉衷情》)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自然浑成,于自然景物的描摹中,寄托了一丝怅惘。“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二句,言若无心,景是随意,无心随意之中流露出缕缕感伤。“何处高楼雁一声”寥寥七个字,看似纯粹写景,实际上关注了季节的更迭、时光的流逝、聚少离多、好梦难成等等所有的人生沧桑与情感体验。

总之,晏殊词言情缠绵而不轻薄,达意晓畅而不直露,情调温婉端丽,风格含蓄隐约,宋人王灼说:“晏元献公长短句,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碧鸡漫志》)比较准确地概括出了晏殊词的艺术风格。

(二)欧阳修:词章窈眇,世所矜式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幼年丧父,家贫,“以荻画地学书”。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为西京(今河南洛阳)留守推官。慕唐韩愈,好以古文议论当世事,与钱惟演、梅尧臣、苏舜钦等诗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入朝为馆阁校勘。二十八岁召试学士院,授宣德郎。三年,以直言为范仲淹辩护,贬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三十五岁以右正言知制诰,参与范仲淹等人推行的“新政”。“新政”失败后,贬知滁州、扬州、州等地。四十八岁召还,与宋祁同修《新唐书》。累迁礼部侍郎、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六十五岁以太子少师致仕,次年卒,谥文忠。著《文忠集》一百五十三卷、《新五代史》七十四卷等。

欧阳修为北宋文坛诗文革新领袖,苏洵父子、王安石、曾巩皆出其门下。他诗文均善,苏轼说他“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宋史·欧阳修列传》)。词有《六一居士词》一卷,收词二百四十余首。

欧阳修与晏殊一样,也服膺冯延巳的词艺,三人的风格也很近似,所以有的同一首词作者往往或作欧或作晏或作冯,令人难以分辨。欧词中数量最多、水平最高的是恋情词,这些作品题材相同,但表现却不雷同,各有各的风采,如写回忆以往约会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生查子》)

作者以直白如话的语词,上下片对照的写法,抒写境是人非、往事成空的忧伤,读后只觉得有种民歌的风味。又如写新婚和乐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南歌子》)

作者将唐人朱庆余《闺意上张水部》诗的原句“画眉深浅入时无”入词上片,又在下片相同的位置上嵌入口语“双鸳鸯字怎生书”,雅俗相兼地再现了新娘的生动情态。下引几首都是写离情别绪的: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日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近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玉楼春》)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浪淘沙》)

三首词都写离思,《踏莎行》既可以理解成从男性的角度着笔,也可以理解成从女性的角度着笔。按男性角度理解,下片即是对闺中人的玄想;反之,上片则是女性的玄想。词中写离愁,“迢迢不断如春水”,重在距离,愈远愈烈。《玉楼春》是站在女性的角度写,词中写离恨,“万叶千声皆是恨”,重在环境,处处不在。《浪淘沙》则是从男性的角度写,乍合乍离,忽聚忽散,聚散匆匆“恨无穷”,重在会少离多,明年不知有无重逢之日。三首词构思立意各有长处,很难评出它们的高低。

欧阳修词还善于描摹女性的内心世界,如下引二词: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诉衷情》)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蝶恋花》)

万恨苦绵绵,旧约前欢,桃花溪畔柳阴间。几度日高春睡重,绣户深关。楼外夕阳闲,独自凭栏。一重水隔一重山。水阔山高人不见,有泪无言。(《浪淘沙》)

《诉衷情》写的似乎是位歌女,因为心上人不在身边,所以画眉时,故意化成长长的远山形,表示自己心中的绵绵之恨。而在放歌时,“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暗示出她满心悲苦,却仍不得不强颜欢笑的可怜状。《蝶恋花》似乎是写闺中女子的伤春。庭院深深,帘幕重重,幽居于其中的女子无法去“游冶处”领略春日的景致,只能在“雨横风狂”中眼看着春天的消逝。“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二句,更是显出这位女子心中的无奈、无主与无助。《浪淘沙》是写女性对“旧约前欢”的无限追怀。“桃花溪畔柳阴间”的幽会已成往事,如今想忘却绵绵苦恨。她有好多次都日高春睡,绣户深关。但是,关门深睡都消除不了那种幽怨,一当她登楼凭栏时,就会被“水阔山高人不见”惹得“有泪无言”。无论是哪一首,所写女性的心理都很逼真生动。

欧阳修并不是只写情词,他集中还有一些唱和赠酬之作,反映了他与他人之间的友情和义气,如《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宋嘉祐元年(1056),欧阳修的友人刘敞(字原甫)出守扬州,欧阳修于是作此词相送。欧阳修自己曾经在扬州当过父母官,所以不由得忆起往日扬州的生活情景。词中“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文章太守”形象,风流儒雅,豪放达观,既是他本人当年的不无自豪的写照,又是他对朋友刘敞的殷切期待。他希望仕途上小遇挫折的刘敞以自己这位“樽前衰翁”为鉴,趁着年少时及时行乐。看起来好像有些消沉,但是由于全篇有种贯穿始终的豪迈之气,所以倒使人觉得有一股苍凉郁勃的情绪透纸而出。这类词作突破了晚唐、五代以来以情词为主的定势,为后来苏轼无事不入词开辟了先路。

欧阳修的笔下还有不少写景之词,如组诗《采桑子》十三首等,这些作品以清丽的语言描绘了西湖的如画风光,下引为其中的三首: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其一)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其四)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其七)

组诗《采桑子》宛如摄像机,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拍摄了西湖。这里引录的第一首写乘坐“轻舟短棹”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滑行时,观览到的绿水、长堤、涟漪、沙鸥。第四首写残春时“群芳过后”的西湖:狼藉的落英,蒙蒙的飞絮,垂柳舞风,燕归雨中。第七首写夏日“荷花开后”的西湖:绿叶红花仿佛旌旗似的,不离游人的身前身后;荷花深处,香气袭人。每一首词的笔致都很淡雅,色调都很明丽,令人如身处其境,流连忘返。

曾慥《乐府雅词序》有云:“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欧阳修的词确实窈眇宜修,衣被后人,冯煦说:“宋至文忠公始复古,天下翕然师尊之,风尚为之一变。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冯煦的说法虽然稍嫌夸大,但欧阳修由于拥有政坛与文坛的双重权威地位,又与晏殊一起共同承继南唐派的传统,凿开北宋词坛婉约一派的蹊径,所以其影响也不可小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