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先宋词人:从民间词人到五代词人

晚唐以前，流传至今的词作主要是民间人士创作的敦煌曲子词以及少量的文人创作的长短句。民间人士的创作虽非篇篇皆为精品，但有些佳作往往具备文人难以企及的鲜活与灵动，如下引的作品: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菩萨蛮》)

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鹊踏枝》)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望江南》)

《菩萨蛮》连用自然界六种无法出现的事情盟誓，表明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令人联想起著名的汉代乐府民歌《上邪》。《鹊踏枝》以民间文学常用的对谈和拟人的手法，表现了思妇对征人归来的热切期盼。《望江南》则用直白泼辣的口吻，随手拈来的生动比喻，写出了风尘女子心中的愤悱和不平。

相传为李白所作的两首词，以其高超的艺术性在词史上占据了重要的地位: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菩萨蛮》)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忆秦娥》)

两首词均如意境迷离、情思惆怅的水墨画一般，前一幅画面中流淌出来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浓重乡愁，后一幅画面中笼罩的则是离亲别友的哀婉与吊古伤时的慷慨交织在一起的无限苍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盛赞《忆秦娥》中的“气象”，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关尽千古登临之口”，而词中的“秦楼月”也成为这一曲牌的另一个名字。

中唐时期，染指词的创作的一流诗人渐多，作品虽不丰富，却也留下不少佳作，如: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父》)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韦应物《调笑》)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刘禹锡《潇湘神》)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居易《望江南》)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白居易《长相思》)

这些词作都语短情长，字少意深，风格也渐渐偏离诗而另树一帜。但是，真正使词在韵文史上具有了自己独立地位的是晚唐词人温庭筠。

温庭筠(812～870?)，字飞卿，太原(今属山西)人。此人长相丑陋，时人称之为“温钟馗”。但特善骈文，与李商隐、段成式三人皆排行十六，时号“三十六体”;又能诗，与李商隐并称“温李”。此人头脑聪颖，文思敏捷，少时作赋，叉八次手，八韵赋即已完成，所以人称“温八叉”。《旧唐书》本传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他平生所作之词辑为《握兰》、《金荃》二集，可惜均已散佚。不过，《花间集》中还保存着他的词作七十余首，可知他是晚唐第一个全力作词的人。

温庭筠的词作多写歌伎舞女的生活，风格华艳香软，然亦能于浓郁的富贵气中传达出女性的孤寂情怀和委婉心理，如: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菩萨蛮》)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更漏子》)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梦江南》)

但是，总体上说，温庭筠的词作中充斥着金玉、翡翠、鸳鸯、凤凰之类的语词，色彩炫目，脂粉熏人，王国维说:“‘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人间词话》)这种评价很为确当。

五代十国时期，词坛崛起了“西蜀”、“南唐”两大词派。“西蜀词派”亦称“花间派”，因为后蜀赵承祚编《花间集》，收十八位作者的五百首词，十八名作者，除温庭筠、皇甫松、和凝外，均为西蜀词人。《花间集》是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选集，这些文人的词风大体一致，后世遂称他们为“花间词人”和“花间派”。花间派尊温庭筠为鼻祖。特点是多写闺阁情事，情致缠绵，辞藻富丽，香软绮靡是他们词作最醒目的风格特征。构成这一派创作中坚的是温庭筠、韦庄、欧阳炯、李珣、鹿虔扆、牛希、孙光宪、毛文锡等，而代表性作家除了“花间鼻祖”温庭筠外，再就是与温庭筠同称“温韦”的韦庄。

韦庄(836～910)，字端己，长安杜陵(今陕西西安)人。著名诗人韦应物的曾孙。孤贫好学，才思聪敏。曾作长诗《秦妇吟》，但因诗中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之句，心存顾忌，特撰“家诫”，不准收录此诗。但此诗却为他赚得了一个“《秦妇吟》秀才”的美名。韦庄的词今存五十余首，其题材范围比温词广泛，恋情词之外，还有记游、送别、咏史诸作。但他最擅长的还是写情词，而且，他的情词与温词的香软华艳截然不同，而是以清丽的语词、白描的手法，表现情爱生活的感受，如下引诸词: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应天长》)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浣溪沙》)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女冠子》)

或写离情，或写相思，或写伤逝，清隽的语言传达出缠绵的深情，淡雅的风格在“花间”中独树一帜。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以韦词“弦上黄莺语”象征他的词品，大致道出了与温词“画屏金鹧鸪”的差异。

“南唐词派”所属的词家不多，主要是南唐二主李璟、李煜父子及宰相冯延巳，但成就却远在西蜀词派之上。这一词派形成于国祚衰微、风雨飘摇之时，所以词的表现内容有所拓宽，吟咏男女情爱之余，笔下时露故国之思、亡国之痛，纵使是对春恨秋悲、失恋相思的咏叹，有时也掺杂着国破家亡的深沉痛苦。

南唐中主李璟存词四首，内容虽仍写离愁别恨，但境界开阔，感慨深沉，《浣溪沙》二首最负盛名，惜所作太少。他的臣子冯延巳(903～960)倒是一位多产的词人。冯延巳，一名延嗣，字正中，广陵(今浙江扬州)人。他存词近百首，在唐五代数量称最。从艺术上看，冯延巳词既有温庭筠那种色彩丰富的客观形象的描绘，同时又有韦庄词中那种内心情感的直接抒写，而后者尤其显示出作者的艺术表现的长处，如:

萧索清秋珠泪坠，枕簟微凉，展转浑无寐。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阶下寒声啼络纬，庭树金风，悄悄重门闭。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蝶恋花》，一作《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蝶恋花》，有人疑为欧阳修作)

抒情写景，深挚幽雅，细腻委婉，而且比韦庄更为委曲，更为含蓄。代表作有《鹊踏枝》其二、《谒金门》其三等。王国维称冯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一代风气”(《人间词话》)，他不仅开启了南唐词风，而且影响到宋代晏殊、欧阳修等词家。

在南唐词派中，或者说在整个唐五代的词人中，最重要的词人是南唐后主李煜(937～978)。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徐州(今属江苏)人。二十五岁嗣位南唐国主，三十九岁成为宋军俘虏，囚居汴京三年后，被宋太宗“赐酒”毒死。李煜多才多艺，能诗文，善书画，精音乐，其词今存三十余首。他的一生大起大落，先是作威作福的一国君主，后来沦为赵宋的阶下囚。天悬地隔的人生落差，给他的词作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的成就最高的词作，恰恰都作于他沦为囚徒的三年里。这些作品真实地再现了作者亡国丧权后的悲苦心境，流露了他万事皆空、一切成灰的彻底绝望，如下引的作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相见欢》)

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菩萨蛮》)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这些脍炙人口的佳作，篇篇不假雕琢，不事刻镂，却显得丽质天成。语言不掉书袋，不用典故，却锤炼得精纯洗练。作者运用最常见的比况、比喻、对照等手法，将人生最痛苦的经验和感受表现得极为深刻，造成了强烈的感染力。后世历朝的人们每逢遭遇类似的心境，都不禁油然想起这些词作，这也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说明李煜词所具备的艺术魅力。李煜词是先宋词的艺术最高峰，正如王国维所评:“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人间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