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李杜”

“小李杜”即李商隐与杜牧。《新唐书·杜牧传》说:“牧于诗情致豪迈，人号为小杜，以别杜甫云。”清吴锡麒说:“义山、牧之，世亦以李杜并称。”(《杜樊川集注序》)两人都是老杜的私淑弟子，他们的诗作可以说是盛唐的精神在晚唐的回光返照。

张戒说他们二人“笔力不能相上下，大抵工律诗，而不工古诗;七言尤工，五言微弱”(《岁寒堂诗话》)，他的评说大体近是，一般说来，李商隐工于七律，杜牧七绝最精。不过，李商隐的七绝也绝不是弱项，叶燮说“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无其匹也”(《原诗》);而杜牧的咏史七律也颇得老杜神髓。关于二人的诗风，刘熙载说:“杜樊川诗雄姿英发，李樊南诗深情绵邈。”(《艺概》)而他们对后世的影响，则李商隐远远超过了杜牧。

(一)李商隐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自幼颖悟，十六岁即以《才论》、《圣论》两篇古文博得才名，为牛僧孺党令狐楚聘为幕府巡官。二十五岁得令狐楚之子令狐绹推荐，中进士。次年，入李德裕党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为掌书记。王茂元赏识他，以女妻之。李商隐本无门户之见，但成为王氏之婿，却被令狐氏视为背叛，从此成为牛李党争的牺牲品。由于牛李二党倾轧的影响，他仕途困顿，长期在外充任幕僚，流转于广西、四川等地。一生仅做过校书郎、弘农县尉、秘书省正字、盐铁推官以及太学博士等低微的官职，最后于贫病交加中客死荥阳。有《玉溪生诗》，存诗六百余首。

李商隐诗主要分为政治诗、咏怀诗和爱情诗三大类。或许是李商隐的“无题诗”太有名的缘故，人们谈及其诗时，似乎只记得他仅仅善于传情示爱，忘记了他还有其他题材的诗作，特别是忘记了他关于当时政治与时事还写下了许多诗作。如宋人敖陶孙《臞翁诗评》说:“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要非适用。”^[53]而元遗山见钟嵘评张华诗“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便作诗道:“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三)言外之意谓李商隐诗专写儿女情长。其实，仅就李商隐现存的诗篇而言，其中大约近百篇都是政治诗。他素有“欲回天地”之志，对时局政事几乎从未忘怀过，因此当时的一些重大事件，屡屡使他有感于衷，发之于诗。诸如藩镇造反与当局平叛、宦官乱政与朝廷用人等关乎李唐王朝国运前途的重大问题，都在李商隐的诗中有所反映。比如他的下述作品: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唯是报孙歆。但须巢阿阁，岂假鸱鸮在泮林!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随师东》)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重有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曲江》)

将军大斾扫狂童，诏选名贤赞武功。暂逐虎牙临故绛，远含鸡舌过新丰。鱼游沸鼎知无日，鸟覆危巢岂待风。早勒勋庸燕石上，伫光纶汉庭中。(《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

唐文宗大和元年(827)，朝廷发兵讨伐横海镇节度使李全略的儿子李同捷，因为其父死后，他擅称留后，朝政腐败，官员无能，这场平叛一直打到大和三年的夏天才告大捷。据《资治通鉴》载:“时河南北诸军讨同捷，久未成功，每有小胜，则虚张首虏，以邀厚赏。朝廷竭力奉之，江淮为之耗弊。”(卷二百四十三)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李商隐，写下七律《随师东》，以形象的诗歌语言，揭示了这种腐败不堪的现象。大和九年(835)，唐文宗与臣子密谋铲除身边的宦官，谎称宫院中石榴树上发现甘露，派遣宦官头子仇士良等前去验看，企图趁机杀掉这些宦官。不料事泄，宦官未能杀成，文宗反倒遭到劫持。这就是历史上的著名的“甘露之变”。李商隐曾就这一事件写过多篇诗作，《重有感》与《曲江》便是其中的两首，前一首敦促强藩刘从谏赶快发兵征讨作乱的宦官，后一首抒发甘露之变后对国家前途的深切忧虑。唐武宗会昌三年(843)，割据泽潞的刘稹叛变，朝廷发兵平叛一开始遇到了挫折，许多重臣大官都畏敌如虎，李商隐却以《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一诗，表达了视敌如“沸鼎”之鱼、“危巢”之鸟的必胜信念。这些诗作不过是李商隐政治诗中的几首代表作，他如《有感二首·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赠刘司户》、《哭刘司户二首》、《哭刘》、《哭刘司户》等，也都与当时的动荡时局、重大政事相关。

李商隐的咏怀诗，形式多样，或者直接披露胸襟，或者托物寓怀，或者通过咏史委婉抒写心迹。直接披露胸襟的咏怀诗，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安定城楼》、《晚晴》、《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骄儿诗》、《夕阳楼》、《写意》等等，它们坦荡直白地表露了李商隐不同时期的思想，如《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少年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首诗是他二十六岁时的作品。当时他已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成了王氏的女婿，婚后应博学鸿词科考试，结果以朋党势力的干扰而不第。他回到王茂元的治所安定(金甘肃泾川县北)，登城楼，望远方，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油然而生，于是便赋成此诗。在诗中，他自比贾谊、王粲、鹓雏，具有“欲回天地”的豪迈志向，但却由于一群鸱鸮似的宵小从中作梗，使他的志向无法实现。一种不遇的愤激透纸而出。《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与《骄儿诗》两首抒怀言志更为磊落激昂，前者为其三十八岁居徐州卢弘止幕府时所作，诗中抒发来到卢府的那种“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的慷慨，“傲岸激昂，儒酸一洗”(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引田兰芳评)。后者为李商隐三十九岁时作，诗中写道:

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诛赦两未成，将养如痼疾。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

半生的坎坷使他动摇了通过科举博取禄位的想法，加深了对儒家入世传统的怀疑，从而教训子辈不要走自己的老路，“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

有一些纪行、写景的小诗，也将作者刹那间的情绪抒写得淋漓尽致，如: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端居》)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枯荷听雨声”，“红烛赏残花”，“雨中寥落月中愁”，“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些给人以凄凉索寞之感的句子，也是诗人心境的真实写照，它们与前述的咏怀诗一起，表明李商隐的内心世界十分复杂，时而振奋，时而消沉，时而慷慨，时而寂寞。

托物寓怀的，则有《初食笋呈座中》、《高松》、《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落花》、《蝉》等，其中以咏笋和蝉二首最为有名: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笋呈座中》)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

咏笋之诗以嫩笋自喻，以“凌云一寸心”喻心中的壮志，“忍剪”二字表达了他仕途不顺、总受排挤的忧虑与不平。咏蝉之诗借蝉自况，宣泄了自己虽然为人清高却游宦无成、举家清贫的满腹牢骚。

通过咏史来婉曲地表达心志，是李商隐最喜用，而且也最富特色的手法。这类诗作中的一些佳作历来传诵人口，如他的一些咏史绝句: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

城头迭鼓声，城下暮江清。欲问渔阳掺，时无祢正平。(《听鼓》)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隋堤》)

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齐宫词》)

贾谊和祢衡是李商隐崇敬的两位文人，两人满腹经纶，却都不幸早逝。李商隐吟咏贾谊的不遇，是借他的酒杯浇释自己的胸中块垒;曾以击鼓骂曹闻名于世的祢衡，自他死后，著名的鼓曲《渔阳掺挝》便告绝版，李商隐《听鼓》诗即愤懑于自己的一腔怨悱再无可能借助祢衡的鼓声发泄出来。南朝与隋等几个王朝覆亡的教训相当深刻，七绝《隋堤》、《齐宫词》及下面的七律《南朝》、《隋宫》，便是李商隐以这些短命王朝作为历史宝鉴，借以抒发思古幽情的。李商隐不是唐帝，但作为唐朝的一个子民，他希望自己的君主“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咏史》)，能从历史上著名的亡国之君齐废帝、陈后主、隋炀帝身上汲取前车之鉴。七律《筹笔驿》、《马嵬》则是从另外的角度去解读历史: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隋宫》)

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敌国军营漂木柹，前朝神庙锁烟煤。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南朝》)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筹笔驿》)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马嵬》)

《筹笔驿》所吟的诸葛亮与《马嵬》所吟的唐玄宗是两个人生长恨的人物，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李商隐感慨的是“关张无命”的无可奈何;对唐玄宗则是感慨他的“不及卢家有莫愁”，做了半个世纪皇帝，竟然亲自酿成了安史之乱，到头来连一个女子都保不住。对诸葛亮，李商隐的吟咏既有崇敬又有惋惜，对唐玄宗则于可怜之外还暗含着一丝嘲讽。

李商隐的爱情诗，主要是他的“无题”诗十余首，以及取前两字为题而实质是“无题”的诗十余首。李商隐的这类“无题”诗，自古而今没有谁敢说首首诠释得十分清楚，正如元好问所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绝句三十首》其十二)尽管如此，也不能对这些诗作，按传统诗教的理论，“刻意推求，务为深解，以为一字一句皆属寓言”(《四库提要》)。李商隐自己固然说过“楚雨含情皆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巧啭岂能无本意”(《流莺》)，“无题”诗中确实不无寄意深远或含蕴隐晦的政治诗，但“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有感》)也是出自李商隐之口，因此不能照搬言“美人”则必有寄托的逻辑，把他的“无题”诗“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四库提要》)。况且，读者接受这类“无题”诗本身又是个再创作过程，纵然把他某些寄托隐晦的“无题”诗解读成纯粹的爱情诗也无妨大雅，比如他的《锦瑟》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自北宋以来“说者纷纷”，宋周弼《三体唐诗》注即列举了当时刘贡父的“贵人爱妾”说、计敏夫的“令狐楚之妾”说、苏东坡的“适怨清和”说，再加上他自己的“无定”说:“顾其意，言所指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晼晚，殆未可以一词定也”。其实这首诗尾联的一个“情”字完全透露出诗为爱情诗的信息，具体而言它当是李商隐对初恋的回忆。他见锦瑟而起兴，由锦瑟演奏出的乐曲回想起青春时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情窦初开时的恋情往往是迷失自我的，它常常如水泡烟痕似的转瞬即逝，然而又令人终身难忘，尽管有些甜蜜，更多的却是酸酸的感伤。这首诗的颔联与颈联一连运用庄周梦蝶、望帝啼鹃、鲛人泣珠等几个典故，营构出的朦胧意境，恰恰突现了初恋的这些特征，只不过表现得更加迷离隐约而已，正如戴叔伦所言:“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司空图《与极浦书》引)尾联二句更是将不管是当初还是事后，一生一世都使人怅惘的初恋情怀形诸笔端。

同样，下面的《无题二首》也并不见得非要解成以男女情事喻君臣遇合: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两首“无题”诗都是抒写相思的。前一首首联设想思念中的女子夜缝罗帐，颔联回忆与她邂逅相逢时以扇遮面、未能交谈的情形，颈联叙述别后的消息不通，尾联则写对重逢的殷切期待。后一首首联叙说女子的长夜难眠，颔联用宋玉《高唐赋》中神女与楚王梦中相会事及南朝乐府《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句，交待女子难眠的原因，颈联写她的孤独无援、媒理难通，尾联说纵使无缘相见，也不妨独守痴情，甚至为此惆怅终老。全诗的构思似乎受了《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的影响，塑造了一位敢于反叛传统礼教观念、追求恋爱自由的女性形象。尽管她的反叛和追求还局限在自己闺房之内，未敢付诸行动，但仅只这一点点思想的苗头，在当时恐怕也被视为洪水猛兽了。

下面几首流传甚广的《无题》是其“无题”系列中的代表作: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的这些爱情诗，大都执著深沉，一往情深，既无依玉偎香的轻薄，又没有肉感淫欲的低俗。还有一些有标题的爱情诗，如:

怅卧新春白裕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春雨》)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

它们的描写技巧同样很高妙，后一首《夜雨寄北》因为是写给妻子的，所以风格显得比较特殊，不用任何典故，如叙家常一般。这种白描的手法，还熔炼出不少意味隽永的佳句，如: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四首》其二)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碧城三首》其二)

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一片》)

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促漏》)

李商隐在学习杜甫、韩愈等前辈诗人的诗歌艺术的基础上，创造了自己诗歌的独特风格，特别是他的七律和绝句，深情绵邈，寄托遥深，清丽精工，意境朦胧。不少前代学者对他都大加赞赏，许彦周说他的诗去除了“浅易鄙陋之气”(《彦周诗话》)，范元实说“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诗眼》)，何焯说他“顿剉曲折，有声有色，有情有味”(《义门读书记》)。酿成他这种风格的原因很多，如长于比兴、巧于用典、精于构思、工于语言等等。但任何事情总有两面性，巧于用典固然使得其诗“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浣骨”^[54]。然而有时用典过度，也造成了他的一些诗作有艰涩难懂或消解诗意的弊病，清人王士祯曾在《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中谈道:“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其实他的诗集中较《锦瑟》用典更多的还有不少，如七律《泪》: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杨亿说:“义山为文，多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谈苑》)这首诗可以说是他“獭祭鱼”的典型之作，全诗把一些含“泪”的典故机械地组装在一起，但内容贫瘠苍白，丝毫不能催人“泪”下，充其量只是一篇“泪赋”而已。李商隐在把一些佳作传流后世的同时，也把一些“病态基因”传给了后人。

(二)杜牧

杜牧(803～852)，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出身高门世族，祖父曾官居宰相。因居长安南郊樊川，亦称杜樊川。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历官弘文馆校书郎、左补阙、史馆修撰，膳部员外郎等，出为黄、池、睦等州刺史，转司勋员外郎，又出为湖州刺史，官终中书舍人。有《樊川文集》，存诗二百余首。

杜牧“自负经纬才略”，喜欢谈兵，注过《孙子》，很想有一番建树。但他正处牛李两党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时期，两党都想拉他入伙，而他为人刚直，不愿趋炎附势，结果两党都不重用他，一生郁郁，有志未骋。

杜牧对政治与时事的关心，反映在他的某些诗作里，如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唐军平定沧州节度使的叛乱，他闻讯后即写下五古《感怀诗》，表达自己对藩镇问题的见解;唐武宗会昌年间，河湟一带沦于吐蕃之手，他对朝廷不理会河湟民众的命运深感不满，便写下七律《河湟》，以“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的名句，表达了当地民众的生活现状与内心希冀。但是，杜牧作品中最有特色的则是咏史、纪行和写景三类诗。

咏史诗是杜牧惯用的诗型。他喜欢通过咏史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历史与现实的深沉思考，对重要人物与事件作出自己的理性判断，以期对时政起到讽喻作用。在这类诗作中，尤其是绝句，寥寥四句，在对史事进行高度精练的概括后，又加上一针见血的评论，读后令人玩味无穷，所以许彦周将他的《题桃花夫人庙》评为“二十八字史论”^[55]。杜牧的“二十八字史论”诗有很多佳作，如: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过华清官三绝句》其一)

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过华清宫三绝句》其二)

吕氏强梁嗣子柔，我于天性岂恩雠。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题商山庙》)

这些诗，有的是总结兴衰安危的历史教训，发人深思;有的是感伤历史的悲剧在继续上演，儆戒世人;有的是做翻案文章，对所咏的史事重新作出判断，令人耳目一新。

纪行诗在杜牧笔下也时时涌现。他每到一处，总喜欢以诗留下行踪，记下自己情感波动的曲线。其中有时当然也涉及一些史事，但这里的史事只是他抒发情感的道具，而不是他评说历史的素材。换言之，与他的咏史诗重在谕理相反，他的纪行诗重在抒情，如下述诸诗: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题宣州开元寺水阁》)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九日齐安登高》)

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将赴吴兴登乐游原》)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似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登乐游原》)

三首七律都是登高有感而作:《题宣州开元寺水阁》是杜牧三十六岁为宣州团练判官时所作，他登上开元寺水阁，遥望五湖，对功成身退的范蠡的无限仰慕，不禁从心底油然而生。《九日齐安登高》与《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是他四十三岁前后任池州刺史时所作，前者仿效陶渊明，以“菊花”和“酩酊”消解尘世多忧与百年易逝的苦恼，后者为友人张祜打抱不平，也张扬了自己傲视王侯的清高不逊。后二首七绝同是登上乐游原的诗章，前者作于四十八岁将赴湖州做刺史时，行前再次眺望一下唐太宗的陵墓，表示他对贞观之治的满腔仰慕。后者不知何年所作，诗中弥漫的却是对炎汉事业烟消云散的一怀感慨。

杜牧的写景诗非常脍炙人口，他既善于通过广角镜头去展示对象的无限风光，又善于捕捉稍纵即逝的动感细节去表现景物的优美情韵，如: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行》)

倚溪侵岭多高树，夸酒书旗有小楼。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题水口草市》)

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瑶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秋夕》)

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齐安郡中偶题二首》其一)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齐安郡后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

《江南春》和《山行》二首，犹如长幅画卷，或者把江南春色的千般万种尽行收纳其中，或者把寒山秋景的远近高低，极有层次地展现出来。后面的五首则以抓拍的手段，攫取鸳鸯的惊飞、人物的捕萤与慵坐、刹那间风吹荷叶的翻转、鸳鸯鸟嬉戏水中、纷纷细雨中行人与牧童的对话等细节或片断，生动传神地再现了景物迷人的特征。

此外，杜牧的一些咏物诗、赠别诗也写得饶有情致，如下面两首托物寓意的诗: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早雁》)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二首》其二)

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八月，边境上的回纥贵族南下侵扰，使得边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杜牧《早雁》诗即借南飞的北雁，抒发了对边民的深厚同情。《赠别》诗构思别致，以蜡烛垂泪至晓表现了情人的依依惜别。

在对待女性问题上，杜牧充满了矛盾。他在年轻时也与不少文人一样，曾经留连烟花，纵情声色，有几首流传甚广的诗歌就是他那种轻浮生活的写照: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遣怀》)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杨州韩绰判官》)

娉娉袅袅十三余，荳蔲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二首》其一)

多少有些自嘲的口吻，似乎透露出他对十年的荒唐不无愧悔。但是，在另外一些写女性的诗作中，却与轻薄女性截然相反，表现出他对女性的深切关注:

相如死后无词客，延寿亡来绝画工。玉颜不是黄金少，泪

滴秋山入寿宫。(《奉陵宫人》)

尽是离宫院中女，苑墙城外冢累累。少年入内教歌舞，不识君王到死时。(《宫人冢》)

多少被选入宫中的少女，不是看皇陵，就是教歌舞，直至身没荒冢，也不可能见到君王一面。不仅对一般的宫女，对那些曾经地位尊崇而结局悲惨的女性，如被打入冷宫的陈皇后、被掠进楚宫而终身不语的息夫人、被逼跳楼自尽的绿珠等，杜牧也寄予了同情与惋惜:

三十六宫秋夜深，昭阳歌断信沉沉。唯应独伴陈皇后，照见长门望幸心。(《月》)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题桃花夫人庙》)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金谷园》)

杜牧上述诗作对女性这一弱势群体的同情不是偶然的，因为他还为遭遇不幸的杜秋写过一首长诗《杜秋娘》，为具有传奇人生的窦桂娘作过传记《窦列女传》，这说明女性在他的心目中渐渐从“玩物”回归了“人”的本位。

杜牧的诗歌具有独特的风格，尤其是他的律诗和绝句，明人胡应麟称其“俊爽”^[56]，杨慎称其“豪而艳，宕而丽”(《升庵集》卷十六)，的确，俊爽雄豪，排宕美艳，是他近体诗的风格特征。他自己曾说:“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献诗启》)俊爽奇绝，他是做到了，“不务奇丽”倒未尽然，他的很多诗作其实都难逃注重辞采的时代风尚。他与李商隐是晚唐诗人中最有建树的两位大家，对后世作家产生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