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刘柳”即刘禹锡与柳宗元。这两位年龄相若的诗人，具备许多共性。他们同一年考中进士，都具有唯物主义思想，同时参加王叔文的革新集团，同时被贬为“司马”，都常年贬谪外地，同样在诗歌领域取得了重大成就。所以，后晋刘昫说:“贞元太和之间，以文学耸动搢绅之伍者，宗元、禹锡而已。其巧丽渊博，属辞比事，诚一代之宏才。”(《旧唐书》卷一百六十)“鬼才绝”指李贺，宋吴坰说:“唐人谓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五总志》)三人的诗歌各具特色，既不依附于元白，也不从属于韩孟，都是昂首云天，我行我素。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洛阳(今属河南)人。自称汉中山王之后，又算河北中山人。二十二岁中进士。三十四岁官居屯田员外郎时，参王叔文的革新集团，失败后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四十三岁时奉召回京，次年因作《戏赠看花诸君子》诗，得罪执政，被外放为连州刺史、夔州刺史、和州刺史，官至检校礼部尚书兼太子宾客。有《刘宾客集》，一名《刘中山集》、《刘梦得文集》，存诗四百余首。

刘禹锡与白居易私交甚笃，他辞世时，白居易特地写了《哭刘尚书梦得二首》哀悼他，其一云: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他还把与刘禹锡唱和的一百三十八首诗，编撰成集，并且序其前说:“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刘禹锡虽然被白居易称为“诗豪”，说他们二人“四海齐名”，但其诗却未进元白诗派，而是以自己爽朗沉雄的诗风独树一帜。

刘禹锡曾在文章《天论》里表述了朴素的辩证唯物论思想，他的所谓“人能胜乎天”的观点，贯彻于他的诗歌创作实践中时，使其诗具备了一种他人难及的洞开和彻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

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杨柳枝词九首》其一)

这种朴素的辩证唯物论融化在他的血液中，使他从小就养就了一股刚直不屈、一往无前的正气。为了国家的前途，他可以置个人安危于不顾;纵使受谗被贬，他依然毫不动摇。翻开他的诗集，不少篇章都会让你感受到这股凛然正气:

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目览千载事，心交上古人。……不学腰如磬，徒使甑生尘。(《学阮公体》其三)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洒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浪淘沙》其八)

当他被贬十年重回京师时，他特地写下《戏赠看花诸君子》，嘲讽陷害他的那些丑类不过是即将飘零的桃花而已: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尽管为此得祸，再度外放，十几年后再返长安，他偏要重提旧事，写下《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显示出他毫不妥协的斗争精神。即使到了垂暮之年，他仍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东隅有失谁能免，北叟之言岂便无。振臂犹堪呼一掷，争知掌下不成卢?(《乐天寄重和晚达冬青一篇因成再答》)

在唐代诗人中，很少有人能像刘禹锡这样，在“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贬谪生涯中，能始终保持饱满的激情和乐观的态度，笑傲官场，笑傲人生。

刘禹锡诗中的三类作品最值得注意，一是政治诗，或者写对时局的关注，如《平蔡州三首》、《平齐行二首》;或者以寓言诗的形式，借蚊虫禽鸟而发泄对宵小奸佞的憎恶与蔑视，如《秋萤行》、《聚蚊谣》、《百舌吟》、《飞鸢操》、《白鹰》等;或者通过讽刺的手法，嘲弄朝廷新贵，如上述的《戏赠看花诸君子》、《再游玄都观》等。

二是怀古诗，通过回顾前朝的兴亡，咀嚼治乱成败的经验教训，以借古讽今，如《蜀先主庙》、《西塞山怀古》、《金陵五题》、《华清词》、《金陵怀古》等，试看下面的几首律绝: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西塞山怀古》)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金陵五题·石头城》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金陵五题·乌衣巷》)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金陵五题·台城》)

西塞山，在今湖北大冶东面的长江岸边，是六朝有名的军事要塞。晋太康元年(280)，晋军主帅王濬曾率水军，顺江而下，讨灭东吴。五个半世纪后，五十三岁的刘禹锡由夔州刺史，移任和州刺史，沿着当年王濬的征途东下，途经西塞山，即景抒怀，写下了七律《西塞山怀古》。作者站在故垒废墟之前，回首东吴的铁索沉江、降幡悬城，无限感慨涌上心头:人世几番轮回，山河依然如旧，似乎只有西塞山还见证着王濬水军攻破东吴防线的旧事。而今，虽然四海一家，但现实却是藩镇割据，各怀异志，芦荻萧萧的秋声中蕴含着什么样的潜台词呢?刘禹锡没有明言，也许他有意识地让读者去联想，去深思，这也正是其诗的蕴藉含蓄之处。另外三首绝句是《金陵五题》中的三首，这套组诗前有小序云:“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尔。”五题都是吟咏世事的沧海桑田，六代繁华随水而逝，只剩下空城、旧巷、野草，几只燕子、几抹斜阳和一片寂寞。今昔对照，天悬地隔，无限苍凉，尽在其中。“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两句，可以说是《金陵五题》的命意所在，也是其以六朝覆亡之“古”为当时李唐之“鉴”的良苦用心。

三是拟民歌。刘禹锡贬谪二十余年，这种流转南方各地的贬谪生活，对他说来可谓为官不幸写诗幸，每到一处民歌流行之地，他都细心学习模仿。他在《竹枝词引》中写道:“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扬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他踵继屈原仿民歌作《九歌》的步武，创作了很多拟民歌，诸如《竹枝词》、《踏歌词》、《杨柳枝词》、《浪淘沙》、《堤上行》等，屡见于他的诗集中。其中佼佼者如: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九首》其二)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竹枝词九首》其六)

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杨柳枝词九首》其八)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浪淘沙九首》其一)

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浪淘沙九首》其六)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二首》其一)

这些诗作晶莹剔透，晓畅自然，流露出浓厚的清新气息，在文人的集子中是不可多得之作。此外，他还仿照民歌，自制了一些小诗，虽然不用民歌曲名，但也具民歌风韵，如《秋词二首》: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知春色嗾人狂。

二诗一反文人悲秋的传统，写出秋日令人奋发向上的“诗情”。

刘禹锡是中唐无所依傍、自立门户的重要诗人。同时的文坛领袖白居易、韩愈，宋代的文豪苏轼、黄庭坚，对他都很推重。明代杨慎说:“元和以后，诗人之全集，可观者数家，当以刘禹锡为第一。其诗入选及人所脍炙，不下百首矣。”(《升庵集》卷五十四)杨氏所言，可谓确论。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县(今山西运城)人。出身世宦家庭。二十一岁中进士。三十三岁官居礼部员外郎时，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失败后贬为永州司马，十年后迁柳州刺史，病卒于柳州任上，故世亦称“柳柳州”。有《柳河东集》，存诗一百四十余首。

柳宗元具有朴素的唯物论思想和进步的历史观，其著名的论文《天对》、《天说》、《封建论》、《非国语》都颇有战斗性。他在传记、寓言、山水游记的创作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其诗亦如其文，在中唐的文坛上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柳宗元与刘禹锡既是文学上的挚友，又是政治上的同志。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志向，共同的爱好，使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与刘禹锡一样，他也关注时事，热衷政治，他的乐府诗《古东门行》、《行路难》、五古《田家三首》等，以及寓言诗《跂乌词》、《笼鹰词》、《放鹧鸪词》等，都是政治诗。它们或写对藩镇割据的愤怒，或写对田家生活的同情，或者借助禽鸟之口发泄对当局迫害自己的不满。

但是，或许是禀性上的差异，柳宗元诗与刘禹锡诗显示出不同的精神特征。刘禹锡诗充满了乐观，充满了阳光，而柳宗元诗则显得有些感伤，比如他遭贬谪之后的诗作: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柳州二月》)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别舍弟宗一》)

无论是思念亲人、赠酬同志，还是独居对景，都难以抑制满腹的愁绪。远离京华，他愁肠如割;贬到柳州，他愁思茫茫，“宦情羁思共凄凄”;送别胞弟，他更是“零落残魂倍黯然”。他的愁绪遭遇秋季，自然一下子陷入文人的悲秋情结里;遭遇春天，也仍然和秋季一样凄凄然。从他的诗中很难读到刘禹锡诗的那种昂扬和振奋。但是，柳宗元诗在景色描写上更胜一筹，如上述《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诗，写登上柳州城楼眺望到的周围景色:“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别舍弟宗一》诗，写想望中柳州南北的山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比况映照，既鲜明，又壮观，只不过都染上了黯然销魂的感伤色彩。当他调整好心态，心闲气定地模山范水时，展现的则别是一番天地，如: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渔翁》)

《江雪》诗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完全是一幅图画:乾坤之间，万籁俱寂，只有一位渔翁在大雪漫天的江面上，静坐垂钓。历代画家屡屡根据这首诗作画，就是因为这首诗熔铸了一种宛如达摩面壁坐禅似的幽远意境。晚唐诗人郑谷有一首与此相似的《雪中偶题》诗，苏轼在比较了二人的诗之后说:“郑谷诗‘江上晩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此村学中诗也;子厚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信有格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50]后一首《渔翁》与《江雪》构思立意相似，都是旨在突显诗人孤高冷峻、洁身自好的品格，只不过为渔翁置换了青山绿水的环境。苏轼虽然以为最后两句可删，但对全诗评价还是很高，说它有“奇趣”^[51]。

李贺(790～816)，字长吉，福昌(今河南宜阳)人。唐宗室郑王后裔。《新唐书》本传说他“七岁能辞章。韩愈、皇甫湜始闻未信，过其家，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素构”。其父名晋肃，“晋”、“进”同音，为避讳而不得考进士。一生仅做过官职卑微的奉礼郎。因内心忧郁与作诗太苦，年近二十七岁便离开了人世。有《昌谷集》，存诗二百四十余首。

李贺因为断绝了仕途的希望，所以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作诗上。这在他的《赠陈商》诗中有清晰的表露: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科考求宦的“道已塞”，立功建业的“心已朽”，他只好按照文人价值观，一心一意地“立言”，希望像司马相如那样:“唯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咏怀》)据说他“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如他人牵合程课者。及暮归，足成之”(《新唐书·李贺传》)。他母亲见他几乎日日如此，不禁发怒道:“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李贺诗虽然也偶有对劳动者的同情，间有对权臣贵戚淫逸生活的讽刺，或者对执政者指挥平叛不力的不满，但大部分作品主要抒发个人穷愁潦倒、抑郁不平的情怀，《南园十三首》中的几首就是这种心境的典型代表: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其五)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其六)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其七)

“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赠陈商》)，是潜藏在他心底的志向，可命运却不让他做手执“吴钩”收取关山的“男儿”，偏偏让他做个“寻章摘句”的“书生”。他只能在诗歌幻想王国里，弃文从武，买剑学艺，尝试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却只能像其《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所写的那样: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继续用“雕虫小技”来编织自己“无情有恨”的人生。这种无法排遣的情怀致使“愁”、“悲”、“恨”、“泪”、“怨”之类情绪化的关键词，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笔下，成为其诗基调的标志。纵然不是直接披露胸襟怀抱的诗作，同样也浸透着这样的情绪，如《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这首诗前所缀小序说:“魏明帝青龙元年(按‘元年’当为‘五年’之讹)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金铜仙人能够“潸然泪下”，玄而又玄，显然是李贺的奇思异想，不过，将金铜仙人写得如此多愁善感，恐怕不仅仅是诗人浪漫构思的缘故，隐含着诗人自己目睹人世沧桑而产生的悲凉落寞，也当是一个原因。另一首《老夫采玉歌》是专写采玉人艰辛的: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诗中的“老夫”为了免除饥寒和养活娇婴，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下到荒林绝涧中去采玉。李贺何以对这样的题材产生了兴趣呢?当然也和他自己的心境相关。当时李贺的生活似乎比这位采玉“老夫”也好不了多少，如他自己所说，“索米王门一事无”(《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其二)，找不到饭碗，只好“饥拔陇头粟”(《长歌续短歌》)。这位破落的王室子弟看到采玉“老夫”生活的艰辛，自然会“同病相怜”，写诗悲“老夫”，实际上也是在悲自己，因而诗中的“老夫饥寒龙为愁”、“杜鹃口血老夫泪”，表现得都很凄楚惨痛。

由于李贺此生唯一的希望是“立言”传世，所以他在悲愁之余，特别致力于诗歌语句的锤炼和意境的熔铸，形成了其诗冷峭幽奇、恍惚迷离的风格，在晚唐诗坛上自成一家。不过，也正由于他过于标新立异，不能不造成其诗的晦涩难解，如他的《秋来》诗: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恐怕即使韦编三绝，也不太容易完全读懂这首诗，只觉得它写得很有些不同凡响，用语险僻，构思怪异，而且还有些鬼影幢幢，阴风习习。连宋人刘辰翁都有些拿不准地说:“非长吉自挽耶?只秋夜读书，自吊其苦，何其险语至此!然无一字不合。”(《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李贺虽然诗风与韩孟诗派不尽相同，但与之多少有点联系，韩愈欣赏他的诗，大约就是看中了其诗中某些险怪的因素。而且，李贺呕心沥血地作诗，也很像是继承了这一诗派“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52]的传统。《昌谷集》中的许多秀句，都令人赞叹他推敲诗句的功夫决不在贾岛之下，除了上述已见的诗章外，再如:

选词用字，一反常规，写状形容，出人意表，读后往往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晚唐诗人杜牧、李商隐都佩服李贺的诗才。李商隐专门撰写了《李贺小传》，杜牧则为《昌谷集》撰写了序言，其中有语云:

云烟联绵，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陇，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前边的排比，有些溢美太甚，最后的一句，似乎才说到了点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