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诗仙与诗圣:“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韩愈在《调张籍》一诗中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杜”指中国诗歌史上两位杰出的诗人李白和杜甫。“诗仙”在唐代并非专称李白，似乎从宋代开始成了他的专名，如宋徐积所说:“噫嘻欷，奇哉!自开辟以来，不知几千万余年，至于开元间，忽生李诗仙。”(《李太白杂言》)“诗圣”之称原本也是泛指，自南宋杨万里与元王义山始称杜甫“圣于诗”[21]后，明人便将“诗圣”的桂冠戴在了杜甫的头上，如王嗣奭《梦杜少陵作》说:“青莲号诗仙，我翁号诗圣。”
李杜是中国诗歌史上两位杰出的诗人，他们在官场里都属无足轻重的边缘人物，在诗坛上却是导演了盛唐气象的主要角色。他们的诗作艺术水平各有千秋，莫可轩轾，明杨慎曾作评语说:“徐仲车云:‘太白之诗，神鹰瞥汉;少陵之诗，骏马绝尘。’二公之评，意同而语亦相近。余谓太白诗，仙翁剑客之语;少陵诗，雅士骚人之词。比之文，太白则《史记》;少陵则《汉书》也。”(《诗话补遗》卷二)以史汉拟之，并不见得怎么贴切，但是道出了李杜二人作品的价值足可彪炳青史，衣被后人。
(一)李白
李白是中国诗歌史上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关于他的一生，流传着很多趣闻轶事。比如他的降生就笼罩着灿烂的光环，据说他母亲怀他的时候，梦见夜空中的明星坠入怀中，因此生他之后名之曰“白”，字之曰“太白”。太白就是金星，其人便是星精降临人世。他的死亡也非同寻常。据说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他在采石矶附近的长江上泛舟饮酒，身着锦衣，旁若无人，俯首江面，见一轮银月晶莹如璧，不知他何以产生了投水捉月的奇思异想，于是葬身于滔滔万里的大江之中。据说他年少居住在四川山里时，与小鸟为伍，只要他一叫，鸟儿们就会飞落在他的手掌上。据说他为人仗义疏财，为朋友两肋插刀，曾在扬州救过落难公子，一年不到，花掉三十余万金。据说他自己与流氓地痞吵架，曾奋不顾身，斩杀数人。据说唐玄宗让他写诗颂美杨贵妃时，他醉眼朦胧，竟然吩咐炙手可热的高力士给他脱靴，支使令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为他磨墨。据说他之所以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是因为他腰间长着一块“傲骨”。据说他之所以才情横溢，文思泉涌，是因为他一次做梦，梦见自己的笔头开出了花朵。凡此种种“据说”，说明其人在世人的心目中很有些不凡。
但是，与这些世人津津乐道的奇闻轶事相反，他的家世却不甚了然。不知道他的祖先是何等人物，甚至连他父亲叫什么名字都无法弄清。他有儿子名伯禽，但布衣而终;有个孙子，可外出后去向不明;有两个孙女，都嫁给了农民为妻。
1.生平与思想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生于碎叶(今哈萨克斯坦境内巴尔喀什湖以南的托克马克)。五岁时随父移居绵州彰明(今四川江油)的青莲乡。其父人称李客，大约是个富商。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观奇书”(《赠张相镐》)，从小受过传统的文化教育。
从二十五岁起，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上安州裴长史书》)，以后寓居于湖北的安陆。后又北上太原，东至山东，移家任城(今山东济宁)。四十二岁时，他漫游会稽，结识了道士吴筠。由于吴筠的推荐，李白得以奉诏入京，得到一个供奉翰林的闲职。但不到三年，便被赐金放还，再度开始漫游生活。足迹遍及华北、梁宋一带，多次往返于东越、金陵、宣城之间。
五十五岁那一年，爆发了安史之乱，当时李白正在江南漫游。次年，他应邀加入永王李璘幕府。一年后，李璘被唐肃宗击败，李白也因此受到株连，被捕押入浔阳狱中，不久又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在他行至巫山时遇赦，以后又辗转于金陵、宣城等地。六十一岁时，他听到李光弼率兵讨伐安史余孽的消息，前往请求随军，希望垂暮之年有所建树，可惜中途因病返回。次年，病死于当涂县令著名书法家李阳冰处。有《李太白集》，存诗约千首。
李白其人的思想颇为复杂，根据他的生平活动可以明显看出，一方面他具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用世哲学，另一方面又具有愤世嫉俗、回归自然的道家避世思想，同时还掺杂着任侠轻儒的游侠思维方式。
儒家思想对他的影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济苍生”、“安社稷”、“安黎元”、“兼善天下”，他还曾明确地声言:“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这种积极用世的儒家价值观使其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着一股奋发进取的精神。所谓“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豪，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所谓“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的强烈期盼，正是他进取精神的诗意表露。尽管他选择的不是一条唐代士人常走的科举仕途之路，但是利用眼前出现的各种进身之阶，以便实现善天下、安黎民的抱负，却是他至死未忘的志向。好友吴筠荐举他，他便立刻应召赴京;永王李璘招聘他，他便迅速入其幕中;太尉李光弼东镇临淮，他也是闻讯前往请缨。这种种行为都出自他建功立业的雄心和拯物济世的热望，与其灵魂深处积极用世的思想密切相关。
道家思想的影响则表现在他的愤世嫉俗、遗世独立、追求绝对自由、蔑视世间一切上。正如中国的大多数文人一样，每逢失意的时候，每逢政治上遇到挫折的时候，道家思想往往成为他们自我解脱的避风港，李白也不例外，唐玄宗的以俳优相待，唐肃宗的以流刑相加，使他“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热望渺茫难期，于是愤世嫉俗、蔑视一切的道家思想便油然而起。儒家的鼻祖孔子及被儒家奉为圣人的尧舜，也成了他嘲讽和轻视的对象。“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他犹如《论语》和《庄子》中提到的楚狂接舆似的，唱着“凤歌”，嘲笑孔子的执著游宦的行径。“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真可轻”(《怀仙歌》):唐尧虞舜在他看来都没有多少分量，其他等而下之的更可视若无物。道家思想的抬头导致了儒家思想的贬值。回归自然、遨游山水的欢乐取代了他建功立业、拯物济世的幻想，“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正是他敝屣权势人物、追求精神自由的呐喊;“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正是他企图远离政治漩涡，以遁世了却一生的写照。
游侠思想的影响则表现为李白身上的那种慷慨悲歌、豪迈放浪的侠肠义胆。司马迁曾评价游侠说“已诺必诚”、“不爱其躯”、“羞伐其德”，他们急人之难、不惜牺牲的精神深深感染了李白。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养成了喜欢“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的倜傥个性和侠士风度。在他的作品中，有不少篇章歌颂的英雄便是他平素景慕的游侠，如《侠客行》等诗。在将儒生与侠客相比较时，他看重的是“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侠客，看不起的是“白发死章句”、不明“经济策”的儒生，得出的结论是“儒生不及游侠人”(《行行且游猎篇》)。
儒家的用世思想、道家的遁世观念和游侠的反抗精神三者错综复杂地交织在李白的灵魂中。此外，汉末流行的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的人生观、价值观，也在他的心底打下了深深的印痕。
2.作品与艺术
李白是一位奇才，杜甫说他“斗酒诗百篇”(《饮中八仙歌》)。他的诗作早在唐代就已结集，惜乎都已失传，现存最早的本子是宋人的集注本，现今最为流传的则是清人王琦的《李太白集注》三十六卷。王氏此书的编次一如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删补的《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三十卷，前二十五卷为古赋、乐府、歌诗，后五卷为杂文，另“以序、颂、碑、传、赠答、题咏、诗文评语、年谱、外纪为附录六卷”。《四库提要》说:“其注欲补三家(按即杨齐贤、萧士赟、胡震亨)之遗阙，故采摭颇富，不免微伤于芜杂，然捃拾残剩，时亦寸有所长。”此书现由中华书局出版了标点本，易名为《李太白全集》。
李白是盛唐时期的代表诗人，他的诗歌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个性鲜明，情感炽热，是阅读李诗最容易感受到的特色。很多诗章都显示出强烈的自我表现的主观色彩，他应召入京，要去做官，便宣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政治上遇到了挫折，便大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其二)他想念长安，就说:“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他登上太白峰，就颐指气使:“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登太白峰》)他要求仙，就幻想:“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他有酒瘾，就以为:“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他伤悼造酒名家，就戏问:“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哭宣城善酿纪叟》)他蔑视权威，便狂歌高唱:“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这种突出自我的主观色彩，令人强烈而又直观地感受到诗人的个性存在，不仅造成了诗歌排山倒海的气势，而且使人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即使那些没有“我”字表现的诗作，其鲜明的个性也丝毫没有减弱。
李白诗歌的炽热情感反映在表达上的奔放无羁，喷薄而出，几乎每一篇诗作都洋溢着难以遏止的激情。《梦游天姥吟留别》中那种与权贵不合作的叛逆精神，《梁甫吟》中那种政治上遭受打击后的悲愤情绪，《行路难》(其一)中那种世路艰难而大志不坠的自信劲头，《将进酒》中那种以乐观消释胸中块垒的豪迈情怀等，都抒发得淋漓尽致，一泻千里。试看下引诸诗: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时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筯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其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梦游天姥吟留别》，题亦作《别东鲁诸公》，大约作于李白三十五岁至四十二岁之间。李白家居山东任城时，曾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眀、陶沔等，在徂徕山日相聚饮，人称“竹溪六逸”。李白此诗或即其赴京前告别这些朋友时所作。诗中将天姥胜景写得恍如仙境，然而“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一梦醒来，风流云散，元范德机云:“非太白之胸次笔力，亦不能发此。‘枕席’、‘烟霞’二句，最有力。”[22]不过，是诗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尾句的自表心志:官是要做的，要立功建业，总得踏上仕途，但是，即使青紫加身，还是不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这是自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以来绵延不绝的文人的传统，李白名列“竹溪六逸”之中，身上也同样长了一块这样的傲骨。《行路难》作于他四十四岁被赐金放还初离朝廷时，诗中固然有失掉官职的茫然，处处碰壁的郁闷，以及三年供奉翰林的一场梦，但最打动人心的却是那铿然作响、催人进取的结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将进酒》作于他五十二岁前后，此时他已被赐金放还多年，立功建业的希望渐成泡影，生命也已渐近暮年。当他和友人岑夫子一起来到元丹丘的颍阳山居时，知己相逢，畅饮酣醉，不遇的忧愤已被友情涤荡净尽，在他举杯高唱“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诗句中，令人感受到的不是颓唐和消沉，而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和乐观。
比拟新奇不俗，夸张惊心动魄，是李诗的又一个特色。他在抒发激情时，往往运用比拟、夸张的表现手法，而且运用得新颖奇警、大胆惊人，富于创造性。他写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是把敬亭山当作彼此理解的知己;写月亮:“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是把山月当作情深意长的友人;写春风:“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亭》)，说它同情诗人的离愁别恨;写忧愁，用“抽刀断水水更流”比喻夸饰“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或者借有形的“白发三千丈”夸张凸显“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江上吟》)，是以汉水难以流向西北，喻说功名富贵的转瞬即逝;“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北风行》)，是以黄河可塞反衬思妇的悲情难销;“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远别离》)，是以山不能崩、水不能竭夸说二妃泪痕的无法去除;“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侠客行》)，则是以五岳为轻夸说侠士的一诺千金。诸如此类的比拟、夸张，既显得新颖奇特，不落俗套，又收到了天衣无缝的表达效果。李白使用的这些手法没有矫揉造作之弊，也没有生拉硬扯之嫌，其凌轹古人的独创性充分显示了诗人的匠心。
李诗的另一个特色则是幻想神奇莫测，构思浪漫无羁。他的作品中充满了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这与其神奇莫测的幻想、浪漫无羁的构思密切相关。在驰骋幻想、随意构思时，他往往借助于非现实的神话传说，熔铸奇情壮采的意境。比如他的名篇《蜀道难》: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开篇即以神奇莫测之笔凭空起势，接着从蚕丛、鱼凫说到五丁开山，利用这些渺茫无凭的神话传说烘托奇险的气氛。然后又引用神话“六龙回日”，凭借黄鹤不得过、猿猱愁攀援、悲鸟号古木、子规啼夜月等描写，以及扪星胁息、抚膺长叹、凋朱颜等叙述，反复突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主题。其实，李白未曾到过剑阁，他是完全靠驰骋幻想和驾驭神话构思立意的，但是诗写得相当成功，《河岳英灵集》的编者唐人殷璠赞叹道:“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李白的同时代人贺知章之所以送了个“谪仙”的绰号给李白，就是因为读了他的这首诗[23]。清人沈德潜对这首诗更是推崇有加，说此诗“笔阵纵横，如虬飞蠖动，起雷霆于指顾之间。……太白所以为仙才也”[24]。李白其他的诗作，如前述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以及《梁甫吟》、《北风行》、《远别离》等，也都不同程度地运用了这种表现手法，在读者眼前展开了广阔雄奇的幻想境界和壮丽多姿的形象领域。
李诗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语言特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既是李白长篇古风《赠太守良宰》的诗句，又如王安石所说[25]，也是李白创作的心得。李白悉心学习和模仿汉魏六朝的乐府民歌，有意识地追求一种明净、清丽、自然的语言风格，如其诗: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子夜吴歌·夏》)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长干行》其一)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
清新生动，情深词显，不管是乐府旧题，还是自己立题，都有民歌的风韵。他如“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古朗月行》)，“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襄阳歌》)等等，也都酷似民谣。李白的许多七绝，都写得语近情遥，含吐不露，“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使人神远”，这与其深得乐府民歌的精髓不无关系，如下述的七绝: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北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望天门山》)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春夜洛城闻笛》)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宣城见杜鹃花》)
这些诗作都不屑雕章琢句，宛如行云流水，自由舒卷，自然喷涌。如刘辰翁所评《峨眉山月歌》那样，“含情凄婉，有竹枝缥缈之音”[26]，“竹枝”为唐代民歌的代名词，他从李白的绝句中读出了“竹枝”的“缥缈之音”，可谓确当之论。以上诸作均是历代传颂的佳作，有些甚至被目为“神品”，如《望天门山》、《早发白帝城》两首，明胡应麟就认为“俱极自然，洵属神品，足以擅扬一代”[27]。
在体裁方面，李白最擅长的当属七言歌行体。自初唐四杰将唐人歌行规范化之后，到了盛唐时期，李白、杜甫二人又将此体推向了“化而大矣，能事毕矣”[28]的极致。李白的歌行雄浑壮阔，气势磅礴，激情洋溢，色彩缤纷，跌宕起伏，千变万化。明人王世贞曾将他与杜甫二人的歌行进行了比较，说道:“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绝者，子美也。”[29]其实，李杜二人的歌行之所以具备各自的审美效果，主要在于创作方法的差异，与杜甫喜用现实主义手法不同，李白多用浪漫主义手法，因而其诗才俊逸高畅，气盛意远，读之令人飘飘欲仙。另外，李白的律体虽然少于古风，但也并不是没有佳作，如: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送友人》)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夜泊牛渚怀古》)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
两首五律，从形式上说，前者中规中矩，后者颔联、颈联运用古风手法率意而为;从意蕴上说，二者都将情与景融会得浑然如一，巧妙地抒发了送人的深情或思古的幽情。清人梁诗正说“大匠运斤，自成规矩”[30]，可谓灼见。后一首七律，据说是模仿崔颢《黄鹤楼》而作，然其“寓目山河，别有怀抱，其言皆从心而发，即景而成”[31]，其高情远意绝不在崔颢之下。
总之，李白作为一位天才诗人，以其优秀的诗作，继承了前代浪漫主义的创作传统，反映了盛唐时代乐观向上的创造精神，扩大了浪漫主义的表现领域，丰富了浪漫主义的手法。他的作品的问世，标志着中国诗歌在屈子之后，出现了浪漫主义诗派的第二座高峰。在其辞世之后仅二十余年，他的诗集就已“家家有之”。中唐以后，不少诗家名手如韩愈、孟郊、李贺等，以及赵宋以后的苏轼、陆游等，乃至明清的高启、龚自珍等，都无不深受他的影响。
(二)杜甫
杜甫是盛唐时期与李白并称“李杜”的又一位伟大的诗人。他与李白是莫逆之交，命运同样坎坷。据说他是西晋名将并注《左传》的著名学者杜预的后裔，武则天时期的诗人杜审言是他的祖父。他一生没做过像样的官，晚景更为凄凉，就连死在何地都是个悬案。《旧唐书》、《新唐书》的《杜甫传》都说他死在湖南的耒阳县，死因传说是久饿之后吃牛肉喝白酒过量，结果导致腹胀而死[32]。晚唐时，如罗隐诗《经耒阳杜工部墓》、李聪诗《耒阳杜工部祠堂》所示，耒阳似乎还有杜甫的坟墓和祠堂。许多晚唐诗人都曾写诗伤悼死在耒阳的杜甫，如崔珏《道林寺》诗谓“白日不照耒阳县，皇天饿死饥寒躯”等。不过，因中唐的元稹在应杜甫之孙杜嗣业所撰的《唐杜工部墓志铭》有“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之语，宋吕大防《杜诗年谱》与王得臣《麈史》即据此《墓志铭》及杜诗断定杜甫卒于岳阳。此外，宋黄鹤《年谱辨疑》又谓杜甫“卒于潭岳间”。总之，杜甫死于漂泊途中，死后一缕诗魂仍旧难返故里，其子“宗武病不克葬，殁，命其子嗣业。嗣业以家贫，无以给丧，收什乞匄，焦劳昼夜”，才好不容易将他迁葬于河南偃师的首阳山。诗人辞世四十年之后，才得以回归故土，一代诗圣，沦落如此，令人酸鼻。但是，他的作品却如常青之树，虽经岁月风雨的吹打，却依然绽放着生命的光彩。“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33]
1.生平与思想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称少陵野老。祖籍襄阳(今湖北襄樊)，移居巩县(今属河南)。自幼刻苦好学，“群书万卷常暗诵”，“读书破万卷”，因此打下了坚实的创作基础。二十岁开始壮游，足迹曾至吴、越。
二十三岁时，他应试不第。游齐、赵等地，数年后归乡。其间结识了诗人高适、李白等，和他们一起呼鹰逐兽，涉猎取乐。特别是在洛阳碰到李白后，两位诗家巨匠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三十五岁时应“天下有一艺诣毂下”之诏来到京师长安，但因权臣李林甫所阻，仕进无望，只好“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三番五次地向达官贵人投递诗篇，以求引荐。四十岁时，唐玄宗举行祭祀大典，他特地献上三大礼赋，玄宗很欣赏，命他待制集贤院，考试录用。但因权臣李林甫从中作梗，考后便泥牛入海无消息。直到四十四岁时才得到了一个管理军械库房的微职(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当他回到奉先县(今陕西蒲城)，想把做官的消息告诉家眷时，“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甫四十四岁这一年的仲冬，安禄山兵发范阳，先后攻陷洛阳、潼关、长安。他只好携家带口，夹在难民潮中。次年，他把家眷安置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只身前往灵武，投奔刚即位的唐肃宗。不料中途陷入乱军之手，被带到一片瓦砾的长安。直到第二年夏，他才侥幸穿过叛军和唐军两军对垒的前线，逃到凤翔，朝见唐肃宗。当时他狼狈已极，“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述怀》)，唐肃宗似乎很受感动，便给了他一个左拾遗的官职。长安收复后，诗人随肃宗还京，不久因事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此离开了长安。但官场不幸诗家幸，在这陷贼与为官的四年间，他的创作益发放射出夺目的光彩。
四十八岁时，杜甫弃官，举家迁移，经过秦州(今甘肃天水)、同谷(今甘肃成县)，历经千辛万苦，抵达成都，在城西的浣花溪畔盖了一所草堂。五十一岁时，成都少尹徐知道叛乱，诗人又到阆州(今四川阆中)、梓州(今四川三台)一带流亡。五十三岁时，好友严武再镇四川，推荐他出任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他便又在成都度过了半载幕府生活。次年，严武死，诗人失去了靠山，便举家东下。五十五岁时，他定居在夔州(今四川奉节);五十七岁时又继续东下，在江陵、公安、岳州、潭州、衡州一代辗转流离，饥饿、疾病、漂泊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终于使他在羁旅之中离开了人世。
在杜甫身上占据主要地位的是儒家思想。他出身于世代信奉儒家的封建家庭，经常自称“儒生”、“老儒”，还自豪地说:“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进雕赋表》)他信守的哲学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追求的政治理想是“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他模拟比附的楷模是儒家称道的辅佐虞舜的稷和契。尽管他有时因为政治上的失意，偶然也发泄过“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男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寄高三十五书记》)、“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具尘埃”(《醉时歌》)之类的牢骚，偶然也产生过“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的及时行乐情绪或消极遁世念头，但积极用世的儒家观念始终左右着他的一生。
当然，杜甫对儒家思想也并非死板、教条地全盘恪守，而是有所继承、有所批判，并在某些问题上发扬了其进步的一面。比如，儒家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杜甫主张达济天下，穷亦要济天下;儒家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杜甫则不管在位与否，均谋其政;儒家主张不怨天不尤人，杜甫却在诗中抒发着淋漓尽致的怨恨、嘲讽、痛斥、不平;儒家轻视劳动群众，杜甫却对他们充满了同情、亲近甚至歌颂。这样的思想使杜甫作品中一贯充溢着“穷年忧黎元”(《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济时肯杀身”(《敬寄族弟唐十八史君》)的精神，赋予他一种永不衰退的政治热情、坚忍不拔的倔强性格和胸怀开阔的乐观态度。
由于时代的局限，封建主义的伦理纲常特别是帝王仍是杜甫精神上的最高主宰，使他无法扬弃“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忠君观念，以致不得不把解决国家不幸、人民苦难的希望寄托在明君英主上，使他终于无法成为唐朝皇帝的叛臣逆子。但是，他在8世纪的历史条件下，已经以其进步的思想为指导创作了许多新的有价值的诗篇，使中国古典诗歌更深更近地走向民众的现实生活。这应该是杜甫无法否定的历史功绩。
2.作品与特色
杜甫的作品在唐代即有集流行于世，白居易、杜牧、贯休等都曾读过他的诗文集。唐樊晃《杜工部小集序》说“(杜)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樊氏又编杜甫遗文二百九十篇，名为《杜工部小集》六卷;白氏读者称《李杜诗集》;杜牧读者称《韩杜集》;贯休读者称《杜工部集》。《旧唐书》也说“甫有文集六十卷”，可惜唐本均已不传。宋人编注的杜诗特别多，流传至今的尚有《九家集注杜诗》、《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等数种。而今最流行的是清人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二十五卷，补注二卷。仇氏书晚出，注释多吸收前人成果，有关杜甫的传记、年谱、序跋、评论等资料收罗完备，颇具参考价值。
以安史之乱为界，杜甫的作品大致可以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作品反映了李林甫、杨国忠执掌朝政大权时的社会面貌，以及他个人的游踪与交友状况，著名诗篇《丽人行》、《兵车行》、《望岳》、《画鹰》、《饮中八仙歌》、《前出塞》、《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均为这个时期的作品。
《望岳(岱宗夫如何)》一诗是诗人前期游历诗的代表: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首诗大约为诗人二十五岁时所作。其时他虽然已经落第，但年轻气盛，雄风未灭，全诗以明快昂扬的情调，吟咏了泰山壮丽的景观。最后两句尤为精妙，意境高远，气势非凡，表现了青年杜甫远大的抱负和进取的朝气。杜甫之前，谢灵运、李白都有题咏泰山之作，而此诗“气骨峥嵘，体势雄浑”，“遒劲峭刻，可以俯视两家矣”[34]。
杜甫四十五岁时所作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其前期的最后一篇诗作，代表了诗人这一时期创作的最高成就。天宝十四年(755)冬初，杜甫自京赴奉先县。而此年的仲冬，安禄山即举起了反旗。杜甫途经骊山时，局势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安史之乱的消息虽然还没有传到长安，但盛世所隐藏的深刻危机已然一触即发。可唐玄宗却和杨贵妃正在骊山“温泉水滑洗凝脂”，正如诗中所写，“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而这种歌舞升平的资本却都是从劳动者的手中搜刮而来:“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尤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诸语，以对比手法深刻揭露了当时社会的不平，成为鞭挞统治集团的有力诗句。
后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安史之乱期间。在此期间，诗人亲历了深刻的社会危机和政治动乱，加深了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对民众痛苦的体验，创作出不少意蕴深长的作品，如《哀王孙》、《悲陈陶》、《春望》、《哀江头》、《羌村三首》、《北征》、“三吏”、“三别”等。《哀江头》、《羌村三首》都是他四十六岁时的诗作: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哀江头》)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其一)
杜甫《哀江头》诗作于他陷入乱军手中时，题材与白居易的《长恨歌》相同，也是写唐玄宗与杨贵妃事，但是较《长恨歌》更为精练含蓄，而且用词婉雅，音调也顿挫有致。前人在把它与《长恨歌》相比较时，大都以为胜过后者，如宋苏辙说:“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诗病五事》)不过，扬杜可以，贬白则似乎不宜，杜、白二诗，正所谓春兰秋菊，各有其芳。上引《羌村》为三首中的第一首，诗作于他遇难呈祥，有幸得以回鄜州羌村与家人团聚之时。这首诗将世道板荡、人生艰难的体验写得相当真实透彻，明人王慎中盛赞这一首“尤绝”，说它:“一字一句，镂出肺肠。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转周至，跃然目前。又若寻常人所欲道者，真《国风》之义，黄初之旨，而结体终始，乃杜本色耳。”[35]从语言上说，此诗也确实代表了老杜的本色。
二是赴蜀及定居成都期间。在此期间，杜甫作有《天末怀李白》、《梦李白二首》、《不见》、《秦州杂诗》二十首、《发秦州》、《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成都》、《蜀相》、《野望》、《登楼》、《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上乘之作。杜甫专门写给李白的诗有十余首，此处言及的是他客居秦州时所作: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天末怀李白》)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梦李白二首》其一)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不见》)
杜甫自从年轻时结识了李白后，对李白豪爽飘逸的风度和妙笔生花的诗才佩服备至。他曾在《饮中八仙歌》诗中给谪仙李白画了一幅素描:“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种不无夸张的描摹说明诗仙在诗圣心中的崇高地位，正因如此，他才每每怀念李白，如其诗所写:“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冬日有怀李白》)这里怀念李白的四首诗，是在他得知李白遭难之后所作。挚友生死未卜，凶多吉少，因此诗中充满了对李白命运的深切关注。同时，“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诸句，也表达了诗人对苍天无眼、命运不公的怨愤之情。四诗读来，几如挽歌，所以仇兆鳌注《天末怀李白》诗云:“说到流离生死，千里关情，真堪声泪交下，此怀人之最惨怛者。”
他五十四岁时在成都所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表现了这位诗圣以民为本的仁者心怀: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度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床床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诗末六句，结合其他诗篇中的同类词句，如“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宿花石戍》)、“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寄栢学士林居》)，展现了作者博大宽厚的胸襟。此老一生潦倒穷困，但他往往由己及人，甚至舍己思人，表现出极为崇高的品质。
三是离开成都东下漂泊江湖期间。这一时期，杜甫的七言歌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观舞剑器而伤往事，凄婉悲壮，颇“有建安黄初气”，清《御选唐宋诗醇》誉之为“千秋绝调”。但是，更加成熟老到的倒是他的律体，如流传颇广的《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登高》、《登楼》、《登岳阳楼》等，尤其是他五十五岁客居夔州奉节时所作的《秋兴八首》，得到了历代文人的高度评价。这套组诗由八首七律构成，其第一首为: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前四句扣八首总题，因秋而起兴;后四句触景生情，眼前诸景和耳边砧声惹起一片乡思。这种“故园心”在后来的诸篇中又渐渐与忧国之情融合为一，使组诗的主题更富意义。明人王嗣奭说:“《秋兴八首》，以第一起兴，而后章俱发隐衷，或启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总是一篇文字。”黄生也说:“杜公七律，当以《秋兴》为裘领，乃公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也。八首之中，难为轩轾。”[36]这八首是有机的整体，在艺术上如明陈继儒所评:“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可喻老杜《秋兴》诸篇。”[37]应该说，这套组诗代表了杜甫律体的最高成就。
杜甫的诗作继承了《诗经》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并且进一步发扬光大，将其推上了新的高峰。诗人以其丰富的阅历、深刻的体察和敏锐的眼光，艺术地再现了所处时代的社会风貌，扩展了古典诗歌的表现力，形成了他特有的风格。综观其诗，最显著的艺术特色首先表现在:善于选取典型人物和事件来反映现实生活，通过言简意赅的精练诗句来揭示事物的本质。诗人广泛接触各种人物，从农夫到戍卒，从艺人到酷吏，从游商士子到达官贵人，主要社会阶层几乎无所不有。其诗中人物的典型性不在于对人物的具体塑造，而在于对象的选择。比如《石壕吏》中的老妪、《垂老别》中的老翁，他们的忍痛从军说明当时压在民众头上的苦痛已到不堪忍受的程度，这样的老人尚不得幸免，年轻人更加可想而知。仅仅是一次旅途中的偶然所见，可见此类情形在当时已非绝无仅有，它的普遍性自然不言自明。《无家别》写的是无家可归的士兵的再次出征，当他重返故乡时，已是“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久行见空巷，日痩气惨凄”。不难看出，这个士兵的无家也不是个别现象，只是“空巷”里众多“无家”中的一个而已，显而易见，《无家别》非常具有典型性。选取富有典型意义的人和事加以概括和描述，由个别见一般，这就是杜诗在选材和艺术概括上所特有的功力。
把丰富的社会内容或深刻的思想情感凝缩在一二诗句里，以极为简练的笔触揭示事物的本质或人物的精神境界，也是杜诗善于典型概括的突出表现。如其《兵车行》诗: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还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此诗大约作于唐玄宗天宝九年(750)，当时唐玄宗正在效仿汉武帝拓土开边，派军队进攻吐蕃，沉重的兵役把民众压得喘不过气来。杜甫通过与道旁行人的问答，在客观的记叙中，表达了对当局穷兵黩武政策的批评，尤其是“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二句，含沙射影地讥刺了唐代“好征伐”的“汉武帝”——唐玄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则在叙述唐玄宗君臣在骊山花天酒地荒淫度日的情形后，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一针见血地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和贫富的不均。他如“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征夫》)，“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丽人行》)等高度概括、极其凝练的诗句，也都在诗歌提高意蕴方面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杜诗的特色其次表现在:根据不同的内容，采取不同的表现方法，或重在客观描述，或以议论为主;或直抒胸臆，或借景写情。杜诗前期叙事诗较多，后期则渐多抒情之作。其叙事诗在表现上的突出特点之一即是寓主观于客观，把自己的主观意图、情感倾向融化在对客观事物的具体描写中，而不是直言表露自己内心。比如《石壕吏》诗: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孙有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诗中对黑暗现实的揭露与讽刺是十分鲜明的，但它完全是通过对事件具体过程、不同人物言行的如实描述体现出来的。诗人不但没有直接站出来讲话，而且行文力求避免明显的褒贬，然而，诗人的倾向性却在不着一字中显现出来。这正是诗人叙事手法的高妙之处。有些诗则叙说简略，议论占据了很大篇幅，这种特点最明显的莫过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不像其《北征》诗全篇以叙事为主，杂以议论，而是以议论为主，杂以叙事。全诗五百字中，叙述发京师、过骊山、就泾渭、抵奉先，不过数十字，剩下的皆为议论，所以清人胡夏客说“此最得变雅之法而成章者也”[38]。
杜诗中的抒情之作更多的是采用直抒胸臆，喜怒哀乐，尽在言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可以说是这类诗作的代表: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安史乱军首领史朝义自杀，他的部将如镇守幽州的李怀仙、镇守魏州的田承嗣纷纷举城而降，五十二岁的诗人在梓州听说了这个消息，不禁老泪纵横，旅愁尽扫，于是急就章似的写下此诗。全诗围绕“喜”字畅抒其情，甚至索性抛开眼前景身边事而纵情高歌起来，喜悦之情可谓抒发得一泻无遗。王嗣奭说它“一气流注”，“他人决不能道”，浦起龙说它“八句其疾如飞”，为“杜老生平第一首快诗”[39]，似乎都是着眼于杜甫淋漓酣畅的抒情方式。同时，杜甫还善于把抒情与写景巧妙结合起来，借助景色提高抒情的力度，如《春望》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首作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7)暮春的五律，描写的是沦陷长安的情景。诗人身陷乱军之中，目睹春色，倍增忧国思家之情。山河依旧，人事全非，触景生情，无限伤感。往日令人赏心悦目的花香鸟语，而今却令人触目惊心，闻声落泪，这就是所谓“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的笔法。援用“江山之助”，增强抒情效果，加深感染力，在他的许多诗中都有应用，如写亲情的: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露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月夜忆舍弟》)
月亮的团和明亮，往往最易勾起人们的思亲之情，前诗借助想象中的闺中望月凸现对妻子的缠绵相思，后诗则通过“月是故乡明”烘托对舍弟的深沉忆念。再如写友情的: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
杜甫写《春日忆李白》时，人在渭北(咸阳)，而李白正在江东(会稽)，想念李白却突然插进“春树暮云”一联，看似无关，实际上却是以春树萋萋、暮云悠悠，喻萋萋满怀、悠悠不断的思念，正所谓“不言怀而怀在其中”。后一首的春水群鸥既是背景，画出了诗人浣花溪畔茅舍的幽雅，又不无象征意味，诗人与友人、邻翁的交游宛如鸥鸟一般自由自在，完全摆脱了尘嚣和世俗。
再次，杜诗善于学习传统，众体兼备，各放异彩。元稹在应杜甫孙之请所作的《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中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文人之所独专矣。”杜甫的确善于学习和借鉴古人，即便是在诗体的运用上，也兼采众长，各体皆工。在他现存的一千四百余首诗中，近体为一千零六首，余下的近四百首是古风。近体固然是主流，但其古风如七言歌行、五古等，也都各臻妙境。他的五言古风与七言歌行，如王世贞所说，“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七)，五古如《述怀》、《北征》诸篇，都穷极笔力，被前人称为“古今绝唱”;七言歌行如《兵车行》、《丽人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等，跌宕夭矫，淋漓悲壮，不蹈前人陈迹，自出机杼，王世贞谓之有“似《史记》”，“无以加矣”(《渔洋诗话》)。关于他的近体诗，王世贞称其五律“神矣”，七律“圣矣”。除前引的五律诸篇外，再如下述二首: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春夜喜雨》)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
这些诗大都写得“气象巍峨，规模宏远，当其神来境诣，错综幻化，不可端倪，千古以还，一人而已”[40]。他的七律向来最被看重，除前述的《秋兴八首》外，名作尚有《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等，这些诗作“为庙算运筹，为古人写照，一腔血悃，万遍水磨”，堪称杜甫七律的“命脉根柢”[41]。杜甫的七律佳者不止这些，他如《蜀相》、《野望》、《登楼》、《阁夜》、《白帝》等也都深受历代读者的喜爱。他的排律在篇幅上虽然远超前人，写得也开阖变化，但由于这种诗体本身具有拘束繁多的先天痼疾，尽管前人备加推崇，时至今日却渐渐失去了受众。倒是他的七绝，因为多为变体，明人或以为“不足多法”，但从诗意上看，却不失为上品，如: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
无论是赠人，还是写景，都清丽可读。其五绝也不无秀作，如:
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武侯庙》)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八阵图》)
万国尚戎马，故园今若何?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复愁》)
或吊古伤今，或抒怀忆旧，都意味悠长。
诗歌创作到了圣唐时，已至辉煌的顶峰，处于盛唐末的杜甫继续从事诗歌创作面临了一些创新的难处，如胡应麟所论:“大概杜有三难:极盛难继，首创难工，遘衰难挽。汉魏至唐，诗家能事都尽，杜后起，集其大成，一也;排律、近体，前人未备，伐山导源，为百世师，二也;开元既往，大历系兴，砥柱其间，唐以复振，三也。”(《诗薮·内篇》)但是，他以其优秀的作品，成功地成为“体兼一代”的集大成者。
复次，杜诗在语言运用上，炼字精当，造语惊人，文质彬彬，雅俗共赏，是其显著的特色。文重炼句，诗重炼字，杜甫在这方面颇为“苦用心”，甚至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地步，而且愈到晚年愈坚持这种苦心孤诣的创作态度。所谓“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归》)，“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就是他自己写作的自勉。所以，他的作品大都表现出一种精工稳重的特点，如以下诸诗: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三首均其晚年之作，《旅夜书怀》作于五十四岁舟下渝州(四川重庆)、忠州(四川忠县)时，后二首均为五十五六岁客居夔州时作。不管是书怀、咏古，还是登山临水，景物的描写都极尽功力。“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刘辰翁说:“等闲星月，着一‘涌’字，夐觉不同。”[42]一个“涌”字固然凸现了江流的波光粼粼，其实一个“垂”字也用得不错，它使平野越发显得广阔无垠。古人咏王昭君的诗很多，但杜甫的这一首被奉命编辑《御选唐宋诗醇》的梁诗正推为“第一”。这一首好就好在首联上，梁诗正说它“破空而来，势如天骥下坂，明珠走盘”。起句之所以劈空而下，气势不凡，与一个“赴”字的使用大有关系，这个经过推敲的动词使全句陡生群山逶迤、万壑流走之象，造成了凌水欲奔的艺术效果。《登高》诗最受前人推崇，明胡应麟简直评论得无以复加，他说:“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移，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此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元人评云，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诗薮·内篇》卷三)胡氏所言，确非滥评。此诗四联都用对偶姑置不论，即使颔联两句就足以使全诗神采飞扬。这两句运用叠字“萧萧”、“滚滚”描写秋色，使落木千山、滔滔长江的壮阔景象绘影绘声，令人如闻如睹。
杜甫锤炼字词，并不排斥俚语的选用。他在一些诗中恰到好处地采用了不少民间口语、方言俚谚，如“吃”、“臭”、“肥男”、“鹅儿”、“个”等等。宋人杨大年以杜甫诗用浅近语而此讥讽他为“村夫子”，殊不知这正是诗人以拙见工的手法，正如葛常明所说:“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子美善用之。‘峡口惊猿闻一个’(《夜归》)，‘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边添个个’(按，《见萤火》诗‘边’作‘栏’)，‘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饱吃饭’，‘梅熟许同朱老吃’，篇中大概奇特。用俗字，更可映带益妍耳。”[43]
总之，杜甫诗作以沉郁顿挫、抑扬悲壮的独特风格，以卓特不凡的艺术品质，真实深刻地反映了盛唐走向衰败时的政治动乱样态和社会生活画面，披露了其忧国忧民的广阔胸襟，以及为人、交友、处事的人生哲学。《新唐书》本传说:“元稹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这一“诗史”永远成为读者与作者相互交流的艺术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