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岑高诗派:“悲壮为宗”

“岑、高”指岑参与高适。岑高二人继承南朝与初唐时期出现的描写边塞风光及军旅生活的诗歌传统，与王之涣、李颀、王翰、崔颢、王昌龄等人，构成了盛唐时期的边塞诗派。他们的诗作或者歌颂立志戍边和沙场杀敌，或者表现战争苦难和征戍艰辛，或者批判执政者的穷兵黩武，或者抒发征人的乡思，或者描绘边塞的风光民俗，体现了诗人对战争的深层次思考。

岑参和高适是边塞诗派的领头人。他们都曾厕身戎幕，擅长以古诗尤其是七言歌行的形式来反映边塞生活，诗中充溢着愤激不平之气。所以宋人严羽说:“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沧浪诗话》)元人辛文房说:“(岑参)属词清迥，用心良苦，诗调尤高，唐兴罕见此作。放情山水，故常怀逸念，奇造幽致，所得往往超拔孤秀，度越常情，与高适风骨颇同，读之令人慷慨怀感。”(《唐才子传》卷二)明人胡应麟则说:“高岑悲壮为宗。”(《诗薮》)

(一)岑参

岑参(715～770)，江陵(今属湖北)人。出生于没落世家。三十岁进士及第，三十五岁首次出塞，入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两年后返回长安，与高适、杜甫等结交唱和。四十岁再度出塞，入北庭都护府封常清幕中任判官。四十三岁回朝，由杜甫等荐为右补阙;转起居舍人、虢州长史等职。晚年出为嘉州刺史，罢官后客死成都旅舍。世称“岑嘉州”。有《岑嘉州集》，存诗三百六十余首。

岑参一生积极进取，热衷功名，屡怀而立之年当有作为的壮志，他赠人或自勉的诗中对此常有流露，如:

问君今年三十几，能使香名满人耳?(《送魏升卿擢第归东都回怀魏校书陆浑乔潭》)

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

因此，为了建功立业，他几度远赴西北边陲，亲身体验了边塞生活的艰辛与异域的民俗风情。大西北的风沙雪月、酷热严寒，以及悲壮惨烈的战事、别有情调的音乐，都凝聚在他的边塞诗中，构成其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17]的特别风格，比如他的几首代表作: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年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这些诗作所描写的景致，与江南的春景秋色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种天地:北风卷地，飞雪漫天;瀚海冰封，平沙茫茫;碎石如斗，随风乱走;铁衣难着，红旗不翻。气候极其恶劣，环境极其凶险，但是却封不住诗人的歌喉，冻不住诗人的大笑。诗人以高昂亢奋的乐观精神谱写了一曲曲所向无敌的战歌。不独情感豪迈，艺术也达到了很高的造诣:冰冷的雪花被比作开满千树万树的梨花，凛冽的寒风被比作切肤刺骨的钢刀，可谓想象奇特，比喻奇警，构思奇逸，语言奇崛。顶真句与骚体句的交错运用，再加上夸张、对偶、排比等种种手法，使诗篇显得雄奇峭峻，豪气冲天。胡应麟说他“清新奇逸”(《诗薮》)，王士祯说他“奇逸而峭”(《师友诗传续录》)，评论得都很中肯。

除了七言歌行之外，岑参的七言绝句中也有些好诗，如: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逢入京使》)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山房春事》)

前一首抒发乡思，以毫不雕饰的语言传达了游子真挚的深情;后一首伤感春景，天衣无缝地化用《世说新语》“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典故。

岑参的边塞诗不仅描写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活，而且还描绘了大西北的文化样态，诸如热海火山之类的奇异风景、饮宴歌舞之类的异族民俗，都在他的笔下得到了鲜明的反映。他的作品突破了以往边塞诗仅写征戍之苦的惯例，拓宽了边塞诗的表现领域，激起了人们对边疆生活的向往。

(二)高适

高适(702～765)，字达夫，一字仲武，渤海蓨(今河北景县南)人。少孤贫，爱交游，为人不拘小节，颇有游侠之风。二十岁曾游历长安，求仕不遇;后北上蓟门，又失意而归。此后滞留梁宋(今河南开封、商丘)，“混迹渔樵”。四十八岁时经人推荐，得任封丘尉。三年后，不忍“鞭挞黎庶”，不甘“拜迎官长”，弃官而去。后投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下，作记室参军。安史乱后，官至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世称“高常侍”。有《高常侍集》，存诗二百四十余首。

高适一生的前半生穷到了“以求丐取给”的地步，后半生又时来运转，发迹到封侯的程度。穷达如此之巨的落差使得其诗前后两个时期呈现出明显不同的风貌，前期的诗作中含有不平与寂寞，如其诗《淇上酬薛三掾兼寄郭少府》所云:

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归来洛阳无负郭，东过梁宋非吾土。(《别韦参军》)

自从别京华，我心乃萧索。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

而后期的诗作则有一股青云直上的自得与自负，如其《塞下曲》所述:

万里不惜别，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旧唐书》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能像高适这样飞黄腾达的诗人在有唐一代确实不多见。

高适诗题材多样，内容比较丰富，但其中最有光彩的则是他的边塞诗，如其代表作《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筯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燕歌行并序·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岀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这首诗如序所云，是开元二十六年(738)他三十七岁时的作品。当时他还未发迹，目光和头脑还相当敏锐。序中所说的“御史大夫张公”，即张守珪。此公隐瞒部下兵败的真相，贿赂前去调查的官员，高适从“客”处知晓了实情，便创作了这首诗。诗中歌颂了从征战士慷慨赴敌、舍身卫国的精神，同时又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千古名句，揭示了军中将士之间苦乐不均的矛盾，鞭挞了不管士兵死活、只顾自己醉生梦死的张守珪式的将帅;对战争所造成的夫妻生离死别也给予了深刻的同情。全诗怨恨中掺杂着讽刺，同情中流露出伤感，但总的基调却是在抑扬顿挫、起伏跌宕中回荡着雄浑苍凉。“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至如《燕歌行》等篇，甚有奇句。”(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燕歌行》被誉为盛唐边塞诗的压卷之作。《唐诗评选》:“词浅意深，铺排中即为讽刺。此道自‘三百篇’来，至唐而微，至宋而绝。”《唐诗快》:“此是歌行本色。”

有的诗歌还表现了征人思乡、居妇念远之情，如“荡子从军事征战，蛾眉婵娟守空闺。独宿自然堪下泪，况复时闻乌夜啼”(《塞下曲》)、“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燕歌行》)。

高适的诗也描绘了边塞的民俗风情，如《营州歌》:“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部落曲》:“蕃军傍塞游，代马喷风秋。老将垂金甲，阏氏着锦裘。周戈蒙豹尾，红旆插狼头。”表现了边地少数民族的生活风貌和强悍勇武的精神。

高适的一些绝句也写得境界阔大、风骨凛然。如《塞上听吹笛》:“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把空廓苍茫的塞外雪夜化为无比绚丽的画面。《别董大二首》其二:“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荒凉的塞漠正因有了英雄的襟怀才变得壮美动人。后两句比起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来，更具有一种豪杰气概。

高适一生，“独行备艰险，所见穷善恶”，因而他的边塞诗时而叹身世不遇，时而忧安边失策，时而刺主帅非人，时而悯士卒疾苦，充满着“悲”的气氛;他又胸怀“倚弓玄兔月，饮马白狼川。”“关塞鸿勋著，京华甲第全”(《信安王幕府诗》)的壮志，并且“秉戊知恩重，临戎觉命轻”(《酬河南节度使贺兰大夫见赠之作》)，执著、坚毅地去追求，去实现他的理想，这又使他的边塞诗显示出“壮”的一面。他那苍劲质朴的语言、粗犷豪放的笔触、博大雄浑的意境以及强烈的政论色彩、直拙的写实手法，又极大地强化了这种“悲壮”的气氛，从而在盛唐诗坛上独树一帜。

(三)王昌龄及其他诗人

属于边塞诗派的，还有王之涣、李颀、王翰、崔颢、王昌龄等。王昌龄(698～756?)，字少伯，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三十岁中进士，曾官江宁丞、龙标尉，故世亦称王江宁、王龙标。乱中还乡，为刺史杀害。明人辑有《王龙标集》，存诗一百八十余首。王诗近半为绝句，其七绝可以与李白一争高下，时人称“诗家夫子王江宁”^[18]。其表现塞外风光和军旅生活的诗作，颇为雄浑悲壮，如: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从军行》)

秦月汉关，雪山孤城，大漠风尘，意境都极为壮观，《出塞》一首被明李攀龙推为唐人七绝中的“压卷”之作。王昌龄还善于表现闺怨别愁，如: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长信秋词》)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

这类小诗情真意婉，清沈德潜说它们“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唐诗别裁》)，王士祯甚至认为《长信秋词》是唐人四首“压卷”绝句之一(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

王之涣(688～742)，字季陵，晋阳(今山西太原)人;李颀(690～751)，东川(今四川东);王翰(?～?)，字子羽，晋阳(今山西太原)人;崔颢(?～754)，汴州(今河南开封)人。这些人存诗不多，但均有名篇传世，如: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李颀《古从军行》)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

上列诸诗，历代传诵。王之涣的《凉州词》被誉为唐人七绝无出其右者(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他还有一首五绝《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区区二十字，使其名垂青史。崔颢“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晩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至如‘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又‘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两相顾，鸣弓上新弦。’可与鲍昭并驱也”^[19]。他下述的诗作也广为人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长干曲》一)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长干曲》二)

《长干行》朴实生动，有民歌之风。《黄鹤楼》，被严羽推为唐人七律中的“第一”(《沧浪集》卷一)，据说李白到黄鹤楼，见到此诗，佩服地说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