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孟诗派:“闲澹自得”

“王、孟”指盛唐诗人王维和孟浩然。王、孟二人远承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歌传统，开创了唐代的山水田园诗派，就诗歌的内容与风格而言，綦毋潜、丘为、祖咏、常建、储光羲、刘长卿、裴迪、常建等，也都可以归于他们的麾下。最能代表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风貌和成就的，当推王、孟二人。

(一)王维

王维(701～761)，字摩诘，原籍祁(今属山西)，后徙家于蒲(今山西永济)。九岁能作诗文，二十一岁举进士，初为太乐丞，以事贬济州司仓参军。三十四岁宰相张九龄引为右拾遗。三年后，张九龄失势，他亦受冷遇，一度以监察御史出使塞上。三十九岁时回长安，官至给事中。五十六岁时，安史乱军攻占长安，王维陷于敌手，被迫接受伪职。安禄山大宴凝碧池，他曾作《私成口号诵示裴迪》说:“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次年乱平，以罪下狱，幸亏这首诗而获免，官复原职。后以尚书右丞终于辋川别业。有《王右丞集》，存诗近四百首。

王维妻死后，不再娶，孤身三十年。丧妻的痛苦加上仕途升沉的忧虑，使他“笃志奉佛，食不荤，衣不文彩”;丧母后，又把辋川别墅捐出为寺。他为人多才多艺，诗文之外，又通音律，善琵琶，精草隶。佛家思想及音乐、书法修养均在他的诗篇中打上了深深的印痕。

虽说王维以山水田园诗名世，但他并不是走上创作道路后即醉心于吟咏隐逸生活的这类诗作，其年轻时的不少诗作，如《陇头吟》、《老将行》、《燕支行》、《陇西行》、《少年行》、《李陵咏》等，奔腾着“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老将行》)的豪情，闪烁着“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燕支行》)的斗志，奋发着“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少年行》)的气概。纵然是写景的地方，也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令人振奋的“千古壮观”。直到他遭遇了丧妻、贬官、下狱等人生的挫折，接受了佛家学说的影响，在向大自然的皈依中找到了精神的慰藉之后，他的思想才平稳、澄静，甚至消沉下来。这种心态折射到他的作品中，于是便出现了一系列的有如水墨画似的山水田园诗。

如果按照诗体划分，王维山水田园诸作主要见于五绝和五律两类。五绝如: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这类五绝几乎采用的都是古绝句的形式，有意造成一种古拙质朴的风格。篇幅虽短，但却在每幅的方寸之间，通过青苔上的几缕斜阳，幽篁中的几片月影，或者山坞中寂寞荣枯的芙蓉花，静夜里空山中桂花的悄然飘落，表现出大自然的生命的律动和呼吸。明何良俊最看重的就是王维的这些五绝，说“五言绝句当以王右丞为绝唱”(《四友斋丛说》)。

他的五律则采用了严守规则的近体格式，如: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过香积寺》)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汉江临泛》)

王维在丝毫不逾矩的五言律体中，勾勒出一幅幅灵动的山光水色图。他特别长于运用对偶工稳的对句，捕捉和表现大自然动人心弦的特征，如“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等。他的每首五律犹如画龙，这些秀句则是点睛之笔，几乎不消全诗，仅此一联就足以使其吟咏的对象浮雕似的展现在读者面前。《弇州山人稿》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是诗家极俊语，却入画三昧”(《王右丞集笺注》附录引)。

王维的山水诗最富艺术性的主要是五言诗，七律则为他的弱项，其《积雨辋川庄作》虽然被人认为得“山林之神髓，取以压卷，真足空古准今”^[9]，但还是难以与他的五言诗比肩，诗中的颔联“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还存在版权问题，贬之者说是“窃取”李嘉佑的诗句，褒之者说不是“窃取”，而是“点化”。纵然置此不顾，通篇而言，毕竟逊于他的五言诗。宋张戒认为他是“五言之宗匠”(《岁寒堂诗话》卷上)，确有见地。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蔡正孙《诗林广记》卷五引)“诗中有画”一语已经成为评价王诗的定论，吴韶则进一步称之为“有声画”，他说:“王维之作，如上林春晓，芳树微烘，百啭流莺，宫商迭奏，黄山紫塞，汉馆秦宫，芊绵伟丽于氤氲杳渺之间。真所谓有声画也!非妙于丹青者，其孰能之?矧乃辞情闲畅，音调雅驯，至今人师之诵之，为楷式焉。”(《史鉴类编》)能够使诗作达到这么高造诣的诗人并不多见。

王维不独善于描写山水景色，而且还善于抒情写意，尤其是长于运用七绝的形式忆远赠别，如: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

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为报故人憔悴尽，如今不似洛阳时。(《齐州送祖三》)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沂。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送沈子福》)

这些诗作言简意赅，语短情长，有的成为传诵人口的格言警句，如“每逢佳节倍思亲”之句，有的则被谱上曲子，如《送元二使安西》被谱曲后成为著名的《阳关三叠》，至今传唱不已。

王维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很高。他死后不久，唐代宗便命人编录进呈他的文集，将他誉之为“天下文宗”(《代宗皇帝批答手敕》)，杜甫也称“不见高人王右丞”(《解闷》其八)，许彦周说他在盛唐诗人之中，“自李、杜而下，当为第一”(《许彦周诗话》)。应该说，这些评论主要着眼于他以“丰缛而不华靡”^[10]、“闲澹自得”^[11]的诗作，在唐代诗坛开创了山水田园诗派，为唐诗品类的繁荣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二)孟浩然

孟浩然(689～740)，襄阳(今属湖北)人。隐居鹿门山，以诗自适，与王维为诗友。《新唐书》本传曾记载了他的轶事说:“年四十，乃游京师。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此后，他一度入荆州刺史张九龄幕，不久辞归故里，直至病疽而卒。有《孟浩然集》，存诗二百六十余首。

孟浩然并不是想一生隐居林下，他想到自己是亚圣之后，胸中就涌起不甘寂寞的用世渴望:“惟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书怀贻京邑故人》)四十岁入京之前，田园生活已经使他深感厌倦，如其《田家作》所述:“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枕时将晩，丘园日空暮。晨兴自多怀，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羞与鸡鹜为伍的内心焦躁使他于游山玩水之余，刻苦读书，准备应试:“为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昼夜常自强，词赋颇亦工”(《书怀贻京邑故人》)。但是，未料官运多舛，考试落第。仕途的不顺似乎使他记起了圣人“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矣”的遗训，从此回到襄阳鹿门山，尝试做一名庞德公、陶渊明似的隐士。

孟浩然的诗作，大部分摹写漫游途中的山光水色，或表现隐遁闲居的田园风景。五律《临洞庭》历来都被看成他的代表作: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诗题亦作《岳阳楼》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这首五律的起句不俗，“浑浑不落边际”^[12]，所以明人杨慎称赞此句“虽律也而含古意”(《升庵集》卷五十七)。接下去的颔联写云梦大泽的水气蒸腾直上，洞庭湖的波涛摇撼着岳阳城，可谓雄浑壮阔，气势磅礴，以致二句几乎成为孟浩然山水诗意境的象征，宋人蔡绦曾感慨道:“洞庭天下壮观，骚人墨客题者众矣，终未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气象雄张，旷然如在目前。”(《西清诗话》)^[13]不过，诗的后半部却表现出强烈的功名欲以及期望张九龄为其说项的热切心理，令人怀疑他的隐居鹿门不无“充隐”的味道。

孟浩然山水田园诗中有一些作品，与《临洞庭》诗不同，它们淡化了立功求名的世俗欲望，显示了他与自然的渐趋融合，如: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

落景余清晖，轻桡弄溪渚。泓澄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耶溪泛舟》)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益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万山潭》)

《过故人庄》语言浅俗，如叙家常，颔联朴实地描绘出山村的地理位置和周边景色，元方回说“此诗句句自然，无刻画之迹”(《瀛奎律髓》卷二十三)。《耶溪泛舟》诗记吴越水乡景色，无论是落照清辉中的“垂钓翁”、“浣纱女”，还是岸边水下的“水物”，都清新映目，晶莹剔透。刘辰翁说“清溪丽景，闲远余情，不欲犯一字绮语”^[14]。《万山潭》诗若清溪一般明净淡雅，游鱼，悬猿，钓者，潭树，岛藤，组接成一幅淡雅的山水画，再加上游女解佩的传说，给画面罩上了一层薄雾似的轻纱，使意境又显得有些迷离。

上述诗篇似乎都是孟浩然心态平稳时的作品，读来给人一种超然明快的感觉。还有些诗篇由于夹杂了思古幽情、羁旅愁思或伤春情绪，所以构成另外一种风致，如: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数行泪，遥寄海西头。(《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与诸子登岘山》)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

这些诗作每一首都饶有意境，深含情韵，《春晓》一首未有只言片语道及“愁”字，但“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联，宛如轻轻的一声叹息，传达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满怀惆怅。

王、孟二人的作品，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王诗恬静平淡，孟诗冲淡之中时露郁闷，原因在于二人隐居的性质有差异，王维的隐居是功成身退的优游，是皈依佛门的超脱，所以心安理得“只有青山似故人”;孟浩然的隐居在赴京前是不得已而为之，在不第后也经常交叉着出处进退的矛盾斗争，所以其诗时不时地有些“士不遇赋”。

(三)刘长卿及其他诗人

刘长卿是王、孟诗派的诗人中成就比较突出的一个。刘长卿(709～780)，字文房，河间(今属河北)人。二十五岁中进士，官终随州刺史。有《刘随州集》，存诗近四百首。其诗七成以上为五言诗，他本人自诩特别擅长这种诗体，称自己为“五言长城”，其中确实有些佳什，如: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送灵澈上人》)

空洲夕烟敛，望月秋江里。历历沙上人，月中孤渡水。(《江中对月》)

逢君穆陵路，匹马向桑乾。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处处蓬蒿遍，归人掩泪看。(《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

寂寞江亭下，江枫秋气斑。世情何处澹?湘水向人闲。寒渚一孤雁，夕阳千万山。扁舟如落叶，此去未知还。(《秋杪江亭有作》)

这些诗作主题一如诗集中的其他作品，大都为旅思、别愁、闲情之类，风格近于王、孟，用语简淡自然，写景闲静悠远。他的七言诗中也不无佳作，如:

寂寂孤莺啼杏园，寥寥一犬吠桃源。落花芳草无寻处，万壑千峰独闭门。(《过郑山人所居》)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长沙过贾谊宅》)

前者境界幽玄，后者于伤悼贾生的遭遇中泄露出自己的心中块垒。

唐人高仲武讥讽刘长卿“大抵十首以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思锐才窄也”(《中兴间气集》卷下)，虽然有些刻薄，但确实指出了刘长卿作品存在的不足。

另外一些诗人，如储光羲(707～760?)、王湾(?～?)、常建(?～?)等，笔下也不无诗意优美的作品，如: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储光羲《钓鱼》)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王湾《次北固山下》)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王湾的诗曾受唐人张说激赏^[15]，常建的诗则令欧阳修自叹不如^[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