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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8.5.2 二 文学特征:分类系事,言微旨远

二 文学特征:分类系事,言微旨远

《世说新语》一书分类系事,篇幅短小,截取精彩片断,记载逸闻隽语,是中国文言小说的典范之作。胡适谓其“虽有剪裁,却无结构,故不能称作短篇小说”,是以今日的小说概念去衡量它。倘若把它置于中国小说发展史中的历史地位上,以传统小说的观念和特征把握它,就可以发现它的文学价值。

首先,从体制上看,体简意渊,言微旨远;分类系事,要而不繁。

中国传统小说的特征就是体简意渊,言微旨远。日本僧人竺常禅师曾说:“片言以核理,只词以状事,体简而意渊,语微而旨远,斯自为一家而莫之媲美也。”(《世说抄撮序》)与鸿篇巨制的典籍相比,篇幅短小便于记忆和流传。清人王丹麓指出:“自经史而外,著作之家,不知几千万计。而其书或传或不传,即幸而传矣,人或有见有不见。独《世说新语》一书……垂千百年,学士大夫家,无不玩而习之者。”这部小说之所以能于浩如烟海的著作之林独树一帜,千百年来流传不衰,与其体制的长处不无关系。

分类系事,使得《世说新语》在材料的取舍方面具有相当的灵活性。它记人物言行,仅只选取精彩的片断,而不是完整地表现人物的生平或者整个历史时代。这样,省略了人物之间事件之间的联系及相关的时空关系,可以节省大量笔墨,以经济的篇幅容纳丰富的内容。这些内容分列各个门类之下,串珠缀玉,纲举目张。同时,如果把某一人物分散在各门各类下的言行集中在一起,又会形成对该人物的完整形象。这种特殊的结构方式,有的台湾学者称之为“故事链”。

其次,从人物塑造上看,风流人物,竞生笔底,神情风貌,跃然纸上。

《世说新语》收集了魏晋两三百年间的主要人物,而且大部分都写得栩栩如生,使人千载之下如闻謦咳,如睹须眉。吕叔湘曾评价此书说:“着墨不多,而一代人物百年风尚,历历如睹。”综观全书,作者在刻画人物方面,有时采用对比描写的方法突现人物性格。这是书中运用较多的一种方式,或兄弟相比,或父子相比,或同类相比,或忠奸相比,或美丑相比,或贫富相比,以简洁的语言对比评价出人物的优劣。特别是那些通过同一事件而显示人物不同态度,从而彰显人物不同个性的对比刻画法,在塑造人物时起到了重要作用。如对王朗、华歆二人的对比刻画: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德行》)

对于依附搭船的人,一开始,王朗显得慷慨大度,富于同情心;华歆则显得自私冷酷,缺乏人情味。但当贼人追来时,形势危急,王朗竟然打算抛弃搭船者;华歆却反对说:开始之所以不想让他搭乘,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既然带上他了,怎么能临危相弃呢?由此可以看出,华歆待人处事,深思熟虑,一旦助人,始终如一;王朗表面上乐善助人,但临危生变,为善不终。与王朗相比,华歆为人似乎高出一筹,而与管宁相比,他的素质却要矮上一大截: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德行》)

华歆、管宁,还有一个邴原,三人为友,时人谓三人为一龙,华歆为龙头,管宁为龙腹,邴原为龙尾。但龙头华歆与龙腹管宁二人,素质全然各异。管宁视金如土,目富贵如浮云,表现了他恬静自守,不慕荣利;而华歆于金钱尘缘未断,于富贵羡慕不已,足见他汲汲名利,不甘寂寞。再如关于二陆的对比刻画:

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方正》)

陆机、陆云两兄弟是东南名门之后,东吴丞相陆逊是他们的祖父,大司马陆抗是他们的父亲。晋灭吴后,两人隐居松江老家,苦读十年。晋太康末年,他们才来到晋都洛阳,以文才显于世,但也引起北方士族文人的嫉妒。卢志为北方巨族之后,其父卢珽为太守,其祖卢毓为魏司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明知故问地问二陆:“陆逊、陆抗,是君何物?”其意在于羞辱二陆乃是寄人篱下的亡国之臣的后人,带有明显的挑衅性。对此,陆机为了维护自己名门望族的尊严,敢于不计安危,针锋相对;而陆云则当场失色,事后又责备兄长,为对方开脱。这就表现了二人的不同个性:大陆刚直不屈,勇于御侮;小陆委曲求全,胆小怕事。

这部书有时还选择典型的言行来展现人物的性格。书中有很多写照传神之笔,通过一二特异的言行,使人物在简短的篇幅中神采飞扬,气韵生动。王羲之“坦腹东床”的行为,显出了他的率性任真,自然旷达。王徽之“雪夜访戴”的举动,显示了他的天真、通脱、超逸。桓温性格的显现,也是通过同样的方式: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尤悔》)

桓温是个野心家,他任兼将相,权倾朝野,为自己迟迟未能篡政而感到很不自在,这样的情绪使他坐卧不宁,甚至在众人面前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如此寂寞下去,恐怕会受晋文帝司马昭、晋景帝司马师的嘲笑!尤其是后一句话带有强烈的个性色彩,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的政治野心,以及为实现野心不怕遗臭万年的决心和勇气。写王戎的吝啬,书中仅选择了一件小事: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俭啬》)

卖桃钻核,吝啬得别出心裁,恐怕再抠门的也想不出这个办法。书中显示蓝田侯王述的性格,尤为精彩绝伦: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筯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碾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忿狷》)

用吃鸡蛋一件琐事,连续几个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动词:刺、怒、举、掷、碾、瞋、取、内(纳)、啮、吐,把王述的狷急性格渲染得活灵活现,叹为观止。

再次,从语言艺术上看,这部小说高雅与俚俗并重,机敏与幽默互见。

玄远高雅是《世说新语》语言上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大特色,书中不少人物的谈吐都反映了这一特点,比如:

庾公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为名言。(《言语》)

竺法深在简文坐,刘尹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言语》)

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蚤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言语》)

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文学》)

这些谈吐均出口不俗,意味深长,令人读罢回味无穷。书中写大经学家郑玄奴婢的日常言谈,也高雅得令人忍俊不禁: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箸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文学》)

这部小说在措辞玄远高雅之外,还运用了不少当时的口语。语言学家王力曾经指出:在骈文盛行的南北朝时期,“只有《世说新语》、《颜氏家训》等少数作品,是接近口语的”。出现在《世说新语》中的方言口语,诸如“阿堵”、“宁馨”、“伧父”、“可儿”、“何物”、“乃可”等等,颇不少见。同时,书中还频繁使用虚词,它们与方言口语一起增强了文章的通俗性和表现力。

语言富于机敏性和幽默感,也是这部书的一大特色。前者如:

徐孺子,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言语》)

九岁小孩之言虽然未必科学,但却相当机敏,所以宋人刘辰翁说“此语极未易”。书中很多儿童的话语都带有这种机警敏锐的特征,如: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大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言语》)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雅量》)

书中很多富于幽默感的谈吐,读之令人解颐,如:

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排调》)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排调》)

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之,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排调》)

顾长康噉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排调》)

诸如此类的俳谐调侃的语言,颇含谐谑幽默的味道,大大加强了文章的文学性和可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