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国文学简史
1.8.5.1 一 时代精神:魏晋风流,恍然生动

一 时代精神:魏晋风流,恍然生动

《世说新语》一书主要反映的是魏晋风流。所谓“风流”,指的是魏晋士人自觉追求的无拘无束的自由精神,争相效仿的超凡脱俗的言论举止,人人歆羡的飘逸不群的风度气质。这种风流是魏晋时期士人社会的精神风貌和时代特征,正如李泽厚所说:“《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那么多的神情笑貌,传闻逸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倒是手执拂尘,口吐玄言,扪虱而谈,辩才无碍,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度。”(《美的散步》)这正是本书的独特之处,冯友兰从这一意义上把它称为“中国的风流宝鉴”,说明它既是魏晋时代的产物,又是撰者独具慧眼,准确把握了时代特征的结果。

是书展现的魏晋风流主要表现在魏晋名士的清谈玄理、品题人物和任诞放达三个方面,这三者充分体现了魏晋时代的审美风尚和审美特征。所谓清谈玄理,就是谈玄,或者称为清谈、共论、共谈、讲论。谈玄说理内容自然离不开玄学,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这种清谈,本从汉之清议而来。汉末政治黑暗,一般名士议论政事,其初在社会上很有势力,后来遭执政者之嫉视,渐渐被害,如孔融、祢衡等都被曹操设法害死。所以到了晋代的名士,就不敢再议论政治,而一变为专谈玄理。清议而不谈政事,这就成了所谓清谈了。但这种清谈的名士,当时在社会上却仍旧很有势力,若不能玄谈的,好似不够名士的资格;而《世说》这部书,差不多就可以看作一部名士的教科书。”(《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谈玄主要是在上层社会尤其是在士族阶层进行的。当时,从帝王大臣到士族文人,乃至僧人道士,无不大谈玄理。最初大约只是为全身避祸而不谈国事,后来由于相互模仿,彼此效尤,谈玄便蔚然而成风气,成为士大夫之间一种学问与智力的竞赛,成为他们借以显示风雅、才能的机会,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内容。具体说来,谈玄是讲论天地、人事、万物的形而上之道,大都围绕三玄(《周易》、《老子》、《庄子》)探讨论析,兼及佛理与玄儒的异同等内容。崇尚清谈玄理之风,不仅要注重内容的玄而又玄,而且还要讲究清谈时的仪容风度、谈吐方式和词藻声调。如果能做到手执麈尾,口若悬河,吐词铿锵,音声清澈,探微析难,妙语连珠,那他就会像裴遐那样,“知与不知,无不叹服”[30],其人也便成了风流倜傥的名士。

所谓品题人物,就是对人物品性、才能、容止、风度等的评论和品鉴,《世说新语》书中称为“题目”或“题”。品题人物起源于汉末的乡党评议,魏晋时重在品评人物的才学优劣、人品高下,形成一种带有舆论性的评论风气。比如《品藻》中评论诸葛氏三兄弟:“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所谓龙、虎、狗的形象比拟便是对三兄弟才能的评定。书中篇幅最多的《赏誉》类,集中反映了当时具有审美特点的人物品题,很多品题都带有审美鉴赏意义,如王戎品题王衍说:“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山涛品题嵇康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前者是评价王衍的风姿不凡,后者是评价嵇康的气质超俗,二者都以自然物象比拟所评人物,使人物品题更为形象化。这种品题方式在书中很多,如“松下风”、“崖下电”、“壁立千仞”、“云中白鹤”、“凤鸣朝阳”、“千尺松”、“春月柳”等等,透露出当时以自然美比照人格美的审美标准和审美情趣。

任诞放达,指魏晋名士行为上的随心所欲,我行我素,是他们崇奉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原则在行为上的实践。这类人崇尚老庄,追求精神上的自由解放,为人处世不伪饰,不矫情,不为外物所累,一切认真自然,因此,他们做出了种种违背常理的举动,如服药、饮酒、非礼、任性、适情、钟情等等。比如“饮酒”是成为名士的一个必备条件,如王恭所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饮酒,不仅要嗜酒如命,而且在饮酒方式上或酒后的行为上也要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任诞”,诸如阮籍围着盛酒的大瓮,相向大酌,群猪拱上来同饮也毫不介意,狂放得令人瞠目结舌。刘伶是名士中饮酒的楷模,书中有一则关于他饮酒的逸事: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任诞》)

据说他还“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世说新语》注引《名士传》)这样的任诞,名士中恐怕也少有能及者。非礼,是对礼教的蔑视和颠覆,书中最典型的例子还是刘伶: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吾中?”(《任诞》)

他在家里一丝不挂,来客见了批评他不该如此,他却反唇相讥道:我以天地为房屋,以居室为衣裤,谁让你们自己钻进我裤裆里来了!

钟情便是深情,重情,一往情深,正如冯友兰总结魏晋风流的特点时说其一是“有深情”,宗白华也说“晋人虽超,未能忘情”,他们“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世说新语》中所载的“情”,往往是超越自我的对于宇宙人生的无名哀愁。王戎丧子,山简去看他,见他悲不自胜,便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答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结果山简听了深为感动,也跟着一起伤感起来。其实他们并不是专为死去的“孩抱中物”悲伤,而是从孩子之死看到了人生的无常。对于这种无常的人生,圣人忘情,俗人无情,唯独他们这些名士才多愁善感。更明显的例子是王珣去吊唁仇人谢安,人家不让他进去,他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前哭,甚恸”!因为在他的眼里,死亡的无所谓仇人、恩人,只不过是个令人心碎的生命的结束。正因为具有这种对宇宙人生体会至深的无名哀愁,所以他们见到草木的变化,才会泪水涟涟地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

总之,上述的清谈玄理、品题人物、任诞放达诸风构成了魏晋社会的时代精神,即恍然生动的魏晋风流。刘义庆精心编纂、着力表现的正是这一点。至于某些片断所揭示的骄奢淫逸、勾心斗角、草菅人命、鄙俗虚伪,则是当时社会现象的客观反映,而非撰者有意的揭露与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