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北朝乐府民歌

北朝乐府民歌主要收载于《乐府诗集》的《梁鼓角横吹曲》中，今存约六十余首。《梁鼓角横吹曲》是北朝传入萧梁的乐曲，系以鼓角演奏的军乐，北朝民歌就是这种军乐伴奏的歌词。这类民歌大部分出自北方氐、羌、鲜卑等少数民族之口，被人译成汉语，少部分为汉人之作。与南朝民歌相比，这些作品题材更为广泛，内容更为繁复，描写战争、徭役、游牧、婚恋的，均见于歌中。在形制上，北朝民歌除《木兰辞》外，都是四言、五言、七言、杂言的短歌。

(一)短歌

短歌中大致有下述三类，一是吟咏不平的命运，如《陇头歌辞》三首: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呜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歌中没有明言“流离”的原因，只是伤感自己“飘然旷野”的遭际，天寒地冻，水流呜咽，家乡可望而不可及的悲怆，确实令人肝肠欲断。《企喻歌辞》(之四)则直接哀叹了战争把“男儿”变成“白骨”的惨象: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再一类是描写北方民族精神面貌或北国草原风光的，如: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琅琊王歌辞》之一)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折杨柳歌辞》之五)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

北方民族男儿嗜刀如命的尚武精神，健儿快马沙场争高下的豪迈气

概，都跃然纸上。尤其是《敕勒歌》，展示在读者面前的完全是一幅大草原游牧生活的生动画图，苍凉雄浑，淳朴遒劲，历来广为传颂。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广题》说:“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所以，《敕勒歌》与先秦的《越人歌》、汉代的《远夷乐德歌》、《远夷慕德歌》、《远夷怀德歌》一样，都属翻译成汉语的译作，在中国翻译史上具备自己的历史地位。

还有一类是反映婚恋生活的，如: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地驱乐歌》之一)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地驱乐歌》之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着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捉搦歌》之二)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折杨柳歌辞》之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折杨柳枝歌》之二)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折杨柳枝歌》之四)

这类民歌，除了《折杨柳歌辞》之二，其他的与南朝民歌同样题材的作品相比，风格明显不同，少了几分柔弱缠绵，多了几分泼辣率直。

(二)《木兰诗》

《木兰诗》又名《木兰辞》，收载于《乐府诗集》的《梁鼓角横吹曲》中，郭茂倩引陈智匠《古今乐录》云“《木兰》，不知名”，所以，至迟在陈以前就有此诗，宋刘克庄以为是“唐人所作”^[29]，恐非确论。

全诗六十二句，其辞如下: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这是一首抒情色彩极为强烈的长篇叙事诗。长诗塑造了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女性英雄形象——木兰。这位心地善良的少女，代父从军，杀敌卫国，体现了民众勇敢、果决、聪颖、纯洁、质朴的品质，展现了爱家爱国、爱和平、爱乡土的精神。

长诗在艺术上也很有造诣，它巧妙地运用了记叙、抒情交错进行的手法，如辞别父母，走上征途一段八句，利用几个地名的变换，叙述了空间的变化，交待了通往沙场的征程;随着主人公的形迹，每至一处，又穿插了不忘父母的女儿柔肠与憧憬杀敌的英雄气概交织在一起的抒情笔致。木兰从军前后心情的起伏变化，也都在出征前、征途上、战斗中、还乡后的叙事过程中，给予了恰到好处的抒写。铺张与略写紧密结合是长诗运用的另一手法，虽然是军旅题材，但是作者并没有刻意去写战争的残酷，仅仅用了“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四句暗示了行军的艰苦，这样的略写自然是符合主人公的少女身份及并不喜欢打仗的女性心理。而对木兰还乡的一段描写，长诗却尽力铺张了一回:先用六句分别叙写爷娘、阿姊、小弟闻说木兰归来的惊喜表现，接着又用六句叙写木兰一进家门便急于恢复本来面目的种种行为。战场的血腥杀伐几乎被汰荡净尽，还乡后的亲情及女儿自身的心情却大加铺陈描写，二者有机的结合合理地凸现了木兰的性格特征。此外，诗人还运用诸如排比、对偶、比喻、连珠等多种修辞手法，生动质朴、本色天然而又锤炼得精纯无比的语言，使这种以五言为主，少量七言、九言为辅的杂言长诗，越发具有艺术感染力。千百年来，长诗中的女主人公形象一直活在民众的心中，至今中国甚至美国的舞台银幕上仍驰骋着她英姿飒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