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朝乐府民歌

相沿以建业为国都的南朝宋、齐、梁、陈，虽为半壁河山，虽国运加在一起也只不过一个半世纪，但因为位处江南胜地，得天独厚，其经济的发展甚至超过了典午王朝。特别是富裕的荆扬二州成为南朝的经济中心，《宋书·孔季恭传论》记载江南的富饶景象道:

地广野丰，民勤本业，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会土带海傍潮，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土地，亩值一金，鄠杜之间，不能比也。荆城跨南楚之富，扬部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绸布帛之饶，覆衣天下。

荆扬两州地沃民勤，物产丰富，惠及八方，富甲天下。尤其是都邑领域，在频繁开展的商业活动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注重物质和感官双重享受的市井文化。乐府民歌中的俗乐“吴声”、“西曲”便是这种市井文化最鲜明的代表。

“吴声”、“西曲”今存六朝人的歌词中除了少数文人的拟作之外，大都是采自民间的里巷谣讴，它们在采集的过程中当然免不了受到乐工们的加工和润色;而且，即使是文人的拟作，也往往带有一些民歌气息，尽管不无模仿的痕迹。这些歌词在主题方面具有惊人的一致，几乎是清一色的情歌艳词，比如东晋、南朝的吴声歌曲和西曲歌，逯钦立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收的四百七十首中，除极少数篇章外，全是情绵绵意切切的“玉指娇弦”“朱口艳歌”。这也许不是六朝民歌的全貌，但据古往今来历朝列代的俗文化特征看来，情爱应该是六朝民歌的主旋律。惟其如此，它们才被采集进乐府官署，受到六朝贵族及文人的青睐。《世说新语·言语》曾记载桓玄询问世上何以流行“吴声”事:“桓玄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正如郑卫之音相对于雅颂正声被道学家视为“淫声”，轻靡冶艳的里巷谣讴，太学博士羊孚从儒家诗教的角度观之，谓其“妖而浮”，评价虽然大有贬斥之意，但是可以说再确切不过了。羊孚对吴声歌曲的贬抑性评价与王恭对谢石的批评正可谓异曲同工，《晋书·王恭传》载:“道子尝集朝士，置酒于东府。尚书令谢石因醉为委巷之歌，恭正色曰:‘居端右之重，集藩王之地，而肆淫声，欲令群下何所取则?’石深衔之。”《太平御览》卷四百九十一记载这一事件时则谓:“《晋中兴书》曰:王恭尝宴于司马道子室，尚书谢石为吴歌，恭曰:‘居端右之重，集宰相之座，而放妖俗之音乎?’并有惭色。”可见“委巷之歌”在王恭这类正统的官员心目中，就是既“妖”且“俗”的“淫声”“吴歌”。

(一)吴歌

吴歌就是吴声歌曲，为吴地流行的歌曲。宋人郭茂倩说:“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27]它大约产生于东吴时代，东晋以后蔚成风气，刘宋时更为盛行。今存的吴歌主要有《子夜歌》四十二首、《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华山畿》二十五首、《读曲歌》八十九首等。这类民歌内容多写男欢女爱，相思苦恋，如《子夜歌》四十二首中写相思的苦痛或无望的: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其七)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其二十一)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其三十三)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其三十六)

每一首都写得缠绵悱恻，哀婉多情。再如《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中写恋爱欢愉的: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春歌》之三)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春歌》之十)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夏歌》之八)

凉风开窗寝，斜月垂光照。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秋歌》之八)

情侣的相亲相爱与春花春鸟、秋月秋风相得益彰。再如表现对爱情的坚贞与执著的: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子夜四时歌·春歌》之一)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子夜四时歌·冬歌》之十六)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读曲歌》之五十五)

心如松柏，岁寒不易，显示了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最后一首与唐人金昌绪的《春怨》意境仿佛，或许金氏诗正是受了这首民歌的启发。

《大子夜歌》唱道:“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之一)明丽婉转，自然天成，正是这类吴歌的风格特征。

(二)西曲

“西曲”，就是荆楚西曲。如郭茂倩所说“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28]，荆、郢、樊、邓之间，即属长江中游流域的西部地区，“西曲”就是这一地区的歌曲。它产生的时代后于“吴声”，而且在流行的过程中似乎逐渐受到了“吴声”的同化，以致隋唐时人有时把西曲也称之为吴声歌曲。西曲今存主要有《石城乐》五首、《乌夜啼》八首、《莫愁乐》二首、《襄阳乐》九首、《雍州曲》三首、《三洲歌》三首、《采桑度》七首、《江陵乐》四首、《青阳度》三首、《那呵滩》六首、《孟珠》十首等。

从今存的西曲歌词看，西曲多写贾客船家、商女舟娘的离思别绪、蜜意柔情。如下引诸歌:

朝发襄阳城，莫至大堤宿。大堤诸儿女，花艳惊郎目。

(《襄阳乐》之一)

女萝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襄阳乐》之八)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三洲歌》之二)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生并目莲。(《青阳度》之三)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道逢游冶郎，恨不早相识。(《孟珠》八曲之三)

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孟珠》八曲之四)

它们有的流露出小别后的担心，有的热恋得死也不想分离;有的触物生情，看到流水，愿化比目鱼，看到荷花，愿作并蒂莲;有的一见钟情，相逢恨晚;有的望穿秋水，恨不能投怀入抱。都写得率直坦荡，毫无造作之态，这一点正代表了西曲歌的风格特征。西曲中有的还保存了男女对唱的形式，如《那呵滩》六曲中的两首:

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弯。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其四)

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其五)

女的不愿分离的天真烂漫，男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在一唱一和中流泻无遗。

郭茂倩《乐府诗集·杂曲歌辞》中所收的《西洲曲》是吴声西曲中最成熟、最精致的一首民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干头。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歌中的“西洲”，当是温庭筠《西洲曲》“西洲风色好，遥见武昌楼”中的“西洲”，其地可见“武昌楼”，疑在荆楚地域。此歌明冯惟讷《古诗纪》注谓“《玉台》新本作江淹，非也”，陆时雍《古诗镜》作梁武帝，但郭茂倩以为是“古词”。郭氏的看法近是，只是很可能经过文人的修润加工。这首歌以连珠格的勾连句法叙写女子的四季情思，情感低回婉转，语句畅达流丽，节奏铿锵有致，是一首颇有艺术魅力的抒情诗。

吴声西曲是南朝乐府民歌的主体，它们形制短小，大都为五言四句，少数为杂言。歌中语言俚俗，喜用谐音双关等修辞方式，如“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子夜歌》四十二首之六)中的“匹”，借为男女匹配之匹;“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子夜歌》四十二首之八)中的“丝子”，谐音“思子”;“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子夜四时歌·夏歌》之八)中的“莲子”，谐音“怜子”等。这些手法的使用，使民歌越发活泼生动，妙趣横生，显示了不同于文人作品的天然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