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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8.3.3 三 羁臣北国哀江南:庾信及其《哀江南赋》

三 羁臣北国哀江南:庾信及其《哀江南赋》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从小颖悟超群,博览群书。梁大通元年(527),为昭明太子萧统东宫讲读。中大通三年(531),萧统卒,晋安王萧纲继立为皇太子,庾信父庾肩吾为东宫通事舍人,旋被任为安西湘东王录事参军而赴荆州,庾信亦随父前往,见任为湘东国常侍。后历任尚书度支郎中、通直正员郎、郢州别驾、东宫学士、建康令。其间,曾出使东魏,“文章辞令,甚为邺下所称”(《周书》本传)。梁末侯景之乱中,庾信守建康失败,逃奔江陵。简文帝大宝二年(551),侍中、假黄钺大都督中外诸军事、荆州刺史萧绎任其为御史中丞。次年,萧绎军平定建康,杀死侯景,萧绎于江陵称帝,任命庾信为右卫将军,袭武康县侯。元帝承圣三年(554)夏,庾信奉命出使西魏,其时西魏正怀灭梁之心,庾信在长安尚未完成使命,西魏即已挥师南向,同年冬,魏师攻陷江陵,杀害萧绎,庾信从此留北未归。西魏相当器重庾信,任命他为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旋迁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北周代西魏,庾信被封为临清县子,除司水下大夫,出为弘农郡守,复迁司宪中大夫,晋义成县侯,拜洛州刺史。不久,又征为司宗中大夫。周宣帝大象元年,以疾去职。隋开皇元年,病卒。有集二十一卷。

在其父庾肩吾的影响下,庾信从小博通经史,“若乃德、圣两《礼》,韩、鲁四《诗》;九流七略之文,万卷百家之说;名山海上,金匮玉版之书;鲁壁魏坟,缥帙湘囊之记。莫不穷其枝叶,诵其篇简”[24]。但是,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和忠君守节的观念似乎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他度过了“四朝十帝尽风流,建业长安两醉游”[25]的舒适人生。后世有些人对他出仕二朝总有芥蒂,清全祖望在《题哀江南赋》一文中指斥他“失节”、“无耻”(《鲒埼亭集·外篇》卷三十三),纪昀等人则说他“历仕诸朝,如更传舍。其立身本不足重”(《四库全书提要》)。其实,他出使长安期间,江陵已被攻陷,他已经处于无国可归的境地;况且,北方、西魏政权虽为鲜卑治下,但汉化后与江南文化已经融为一体,江北、江南均在华夏版图,以今世的眼光观之,仕陈、仕魏、仕周并不存在“叛变”与否的问题。庾信与其说是位政治家,还不如说是位地地道道的文人,他留在竹帛上的文学业绩远远高过他为官南北的政绩。梁简文帝、元帝宠信他,是因为君臣之间有同好,都醉心于艳诗的创作。西魏、北周的帝王、宗室对他更加青睐,也还是因为他“妙善文辞,尤工诗赋。穷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诔夺安仁之美,碑有伯喈之情,箴似扬雄,书同阮籍”[26]

庾信还是一位作赋的名家,其赋的成就甚至超过了他的诗歌。他的赋今存十五篇,著名的如《伤心赋》、《春赋》、《七夕赋》、《小园赋》、《荡子赋》、《竹杖赋》、《邛竹杖赋》、《枯树赋》、《哀江南赋》等。《竹杖赋》当为西魏羁臣时所作,名为咏竹杖,实则寓身世之慨。赋中被桓宣武称为“名父之子”的“楚丘先生”正隐没着作者的身影,借桓宣武以“楚丘先生”老而无用,欲为其养老,暗喻西魏虽然对自己礼遇有加,实际上却“暗于知人”,不了解他“心之忧矣,惟我生民”。对“楚汉争衡袁曹竞逐”所造成的悲惨乱离景象,也流露出浓重的“江南”之“哀”,如:

兽食无草,禽巢无木。于时无惧而栗,不寒而战。羌笳凄啭,亲友离绝。胡马哀吟,妻孥流转。玉关寄书,章台留钏。寒关凄怆,羁旅悲凉。

《枯树赋》则借出官东阳太守而常忽忽不乐的殷仲文“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的典故立言,将自己比喻成一株枯树,在与种种高贵的名木进行了比况对照之后,抒发了自己“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的哀伤。咏树即是咏人,枯树的命运便是作者的命运,赋的最后一段借桓大司马之口道出了“树犹如此,人以何堪”的主题: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为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凄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小园赋》的构思颇近于后世的《陋室铭》,只不过《陋室铭》重在以一个“陋”字彰显室主的德行,庾信的《小园赋》则重在以一个“小”字衬托园主的闲适。赋中描写他“寂寞人外”的“数亩敝庐”,如诗如画,跃然纸上: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黎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三两行,梨桃百余树。拨蒙密兮见窗,行欹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草树混淆,枝格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藏狸并窟,乳鹊重巢。连珠细菌,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兮狭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

“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三两行,梨桃百余树”,“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等等,处处用语都显示了这座“小园”的小巧别致;“桐间露落,柳下风来”,“落叶半床,狂花满屋”等景色描绘,更显环境的清幽恬静。只是作者作为北国羁臣的情怀纵使身置世外桃源里也难冰消雪释,“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即透露出《枯树赋》中“拔本垂泪,伤根沥血”似的飘零情绪。这种情绪在后面的叙写中更为直露:

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

本赋“小园”,家国之恨却又陡然间袭上心头,风月凄怆、肝肠断绝的愁云惨雾到底还是将“小园”的闲适扫荡净尽。赋的结末,辞愈悲,情愈苦:

百灵兮倏忽,光华兮已晩。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

赋到此处,似乎已离题千里,不再像“小园赋”,反倒像“陈情表”,这显示出作者苟延于世的精神痛苦与内心自责是何等的挥之难去。倪璠注此赋说:“伤其屈体魏周,愿为隐居而不可得也。其文既异潘岳之《闲居》,亦非仲长之《乐志》,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者也。”评论得很有道理。

与上述小赋相比,《哀江南赋》应该说是一篇史诗似的长赋。赋的具体写作时间难考,《周书》本传说“(庾)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云”,赋序说“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这篇赋当为其“暮齿”“位望通显”时之作。从赋中言及“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观之,当作于仕周(557)之后;赋中又说“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丞相”指周丞相宇文护,宇文护建德元年(572)被周武帝杀死,那么,这篇赋当作于此年之前,亦即作于庾信四十五岁至六十岁之间。庾信的一生虽不坎坷,但人在他乡,年到“暮齿”,最容易产生的是乡情,这篇赋吟咏的便是“乡关之思”。赋题取宋玉《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中三字,表现出深沉的故国情结。因为庾信作此赋时身在北朝,所以赋名中的“江南”泛指南国,既包括庾信曾经居住的江陵故里,更包括他曾效命的南朝萧梁故都建业。

庾信的这篇赋似乎是受了屈原《离骚》的影响,写得宛如一篇自叙传。赋前附有一序,了解此序,就可以把握全赋的内容。其序云: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词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飡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词,唯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悲身世”、“念王室”、“述家风”、“陈世德”,构成了这篇赋的主要内容。这样的内容在南北朝的文苑中,可以说空前绝后。

家风世德的叙述,对于庾信来说自然是一种自豪,读者读后也未免有些惋惜,但是,真正感人的是:作者以个人的遭际为线索,描述了国破家亡的历史镜头,而且,不像鲍照的《芜城赋》那样,仅仅停留在吊古伤今的层面上,而是更进一步揭示了导致国家衰亡的原因,如叙述萧梁的覆亡的一段:

岂知山岳暗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卢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

梁武帝萧衍是历史上少有的才子,他博学多闻,儒释兼通,能诗善文,著作等身。但是,在治国方面,他却是个迂腐的庸主。他不会使用能臣治政,只是企图以礼乐之道挽救王朝的沉沦,结果“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他好大喜功,误用侯景,最终葬送了社稷。尽管庾信悟不出人心向背是梁朝败亡的根本原因,但能将江山沦陷归咎于昏君的无能,这在当时已是十分难能可贵。文中对侯景乱后“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的描写,活画出王室如燬、宫殿变成废墟的惨状。魏军攻陷江陵的记叙较此更是惨不忍睹:

下江余城,长林故营。徒思拑马之秣,未见烧牛之兵。章曼枝以毂走,宫之奇以族行。河无冰而马渡,关未晓而鸡鸣。忠臣解骨,君子吞声。章华望祭之所,云梦伪游之地。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于群帅。硎谷折拉,鹰鹯批拂。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庾信以“硎谷折拉,鹰鹯批拂”的典故比喻魏军坑杀士人,如鹰逐雀;又以“冤霜”、“愤泉”、崩城之哭、染竹之泪这些渲染的方式写出南人的怨恨愁苦,使亡国破家的悲愁灼然可见。

关于庾信的骈赋,纪晓岚等说:“其骈偶之文,则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庾)信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下,灏气舒卷,变化自如。则非陵之所能及矣。张说诗曰:‘兰成追宋玉,旧宅偶词人。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其推挹甚至。杜甫诗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后来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纪晓岚等以及他所引用的张说、杜甫等人的评价,还是比较客观的。庾信的赋,特别是北迁以后的赋,有一股苍凉沉郁的风格,纵横挥洒,信笔而至。记叙、描写、抒情,三者结合,而且笔致舒卷自如,文采浓淡相兼。不过,在小赋已经蔚然成风的时代,《哀江南赋》还是显得过于繁复,加之用典太多,偶对过巧,不能不授人以柄。金王若虚说:“庾信《哀江南赋》,堆垛故实,以寓时事。虽记闻为富,笔力亦壮,而荒芜不雅,了无足观。如崩于巨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此何等语?至云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尤不成文也。”(《滹南集》卷三十三)嗤诋虽然不无偏激,但也并非全是捕风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