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离愁别恨尽销魂:江淹及其《恨赋》、《别赋》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年少孤贫，平素羡慕司马相如、梁鸿的为人，不喜章句之学。历仕宋、齐、梁三朝，晚年官居高位，而才思减退，时人都说他“江郎才尽”。《南史》本传记载得更有意思，说:

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邱迟，谓曰:“余此数尺，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又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

或许是江淹有意为自己才尽炮制的借口，但不失文雅的情趣却使之流传千古。

江淹能诗善赋，其诗多拟古之作，鲜有创意独特的篇章。其赋今存近四十篇，其中的《恨赋》和《别赋》不仅名震当时，而且声闻后世。《文选》李周翰《恨赋》题下注说:“尝谓古人遭时否塞，有志不申，而作是赋也。”作者开篇远望，先从“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中拈出一个幽明永隔的“恨”来，令人“心惊不已”。接着又把“古者”的各种怨恨如秦帝魂断之恨、赵王亡国之恨、李陵背汉之恨、昭君出塞之恨、冯衍罢归之恨、嵇康下狱之恨等，集中在一起，把“恨”字叠加重垒得重如千钧，令人更加压抑和郁闷。最后一段作为收束，以饮恨吞声的无奈再度强化了“恨”的主题: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陇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篇首是“恨”，结尾是“恨”，首尾呼应。文中字字含怨，句句有恨，益发使“恨”的主旋律千回百转，不绝如缕。

《别赋》与《恨赋》的构思有些相似，也是集中了人间依依难舍的别离镜头，描述出难以言说的离愁别绪。只是在结构上与《恨赋》有些差异，先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一句总领全篇，然后泛述离别的场景，继之具体拈出富贵别、任侠别、从军别、绝国别、夫妻别、游仙别、狭邪别等，条分缕析，层层渲染。最后的一段是对“别”的主题进一步的深化: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离别的方式尽管不同，但给人的感触都一样“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这种感触，纵使是文坛高手，也是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

江淹的这两篇赋，不仅在构思布局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情感，而且铸词锻句，也颇费匠心，因此，警句迭出，传扬后代，如“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元刘埙称道此句说:“词高洁而意悠远，卓冠篇首，屹然如山，后有作者不能及也。”(《隐居通议》卷五)有些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的语言，宛如诗句，意味隽永，如“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等。甚至一些不无雕琢之嫌的怪句奇语，也受到读者的谅解乃至赞许，如“危涕”、“坠心”、“心折骨惊”之类。这两篇被何焯誉之为“杰作绝思”^[23]的抒情小赋，引起后世不少文人的仿效，连诗仙李白都有拟作，将二赋中的语句融入自己作品中的现象在历代诗词中层见叠出，足见二赋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