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落日叹芜城:鲍照及其《芜城赋》

鲍照(?～466)，东海(今山东剡城)人，自称“孤门贱生”(《解褐谢侍郎表》)。沈约的《宋书》似乎因为他出身低微，没有为其专门立传，仅在《临川烈武王道规传》中，用十分有限的文字介绍他说“照字明远，文辞赡逸，尝为古乐府，文甚遒丽。元嘉中，河济俱清，当时以为美瑞，照为《河清颂》，其叙甚工”等等。他一生并不怎么得意，年轻时以“贡诗言志”，得到喜好招聚文学之士的临川王刘义庆的赏识，被收在幕下。刘义庆死后，鲍照转投始兴王刘浚幕下，太子刘劭伙同刘浚弑文帝，孝武帝率兵攻下建业，杀掉抢班夺权的刘劭，鲍照因此而受到牵连。幸亏鲍照未与其谋，加上他又能诗善赋，结果重视文才的孝武帝对他重新起用，令其官至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大明八年(464)孝武帝死后，围绕这把龙椅，前废帝刘子业、明帝刘彧、晋安王刘子勋、临海王刘子顼相互争杀，最后刘彧得胜，鲍照在乱军中见杀，受害时不过五十余岁。

鲍照的文学创作除了前述的诗歌外，尚有《芜城赋》、《伤逝赋》、《游思赋》、《舞鹤赋》、《尺蠖赋》、《飞鹅赋》、《园葵赋》等十篇赋作传世。《尺蠖赋》与《飞蛾赋》都是咏物小赋，两赋都构思奇特，立意新颖。《尺蠖赋》的题目生发于《易经·系辞下》的“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其赋云:

智哉尺蠖，观机而作。申非向厚，屈非向薄。当静泉渟，遇躁风惊。起轩躯以旷跨，伏累气而并形。冰炭弗触，锋刃历迕。逢险蹙蹐，值夷舒步。忌好退之见猜，哀必进而为蠧。每骧首以瞰途，常伫景而翻露。故身不豫托，地无前期。动静必观于物，消息各随乎时。从方而应，何虑何思。是以军算慕其权，国容拟其变。高贤图之以隐沦，智士以之而藏见。笑灵蛇之久蛰，羞龙德之方战。理害道而为尤，事伤生而感贱。苟见义而守勇，岂专取于弦箭。(明徐元太《喻林》卷二十七:“转相依倚，譬如鼓音，如弓弦箭，而相恃怙，不合不别。”《修行道地经观品》)

动静观于物，消息随乎时，一伸一屈，因势而为，这是高贤智士历来奉行的处世之道。鲍照却在赋末认为这样的哲学未免“害道”“伤生”，主张“见义而守勇”，屈伸不必像弦上之箭似的随时而发。飞蛾扑火，也是文人常以教训世人的戒条，支昙谛的《赴火蛾赋》就立意于“愚人贪生，如蛾投火，诚哉斯言”，而鲍照的《飞蛾赋》却反其道而行之:“凌燋烟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拔身幽草下，毕命在此堂。本轻死以邀得，虽縻烂其何伤!岂学山南之文豹，避云雾而岩藏。”宁可投光而死，也不学隐藏于岩穴中的文豹，颇有点儿不光明毋宁死的味道，鲍照最终于乱军中见杀，似乎与他这种积极入世的精神有些关联。

《芜城赋》是鲍照诸赋中的“最有名者”。题中的“芜城”，意谓荒芜的废城，指的是广陵(今扬州)故城。广陵在前汉初为吴王刘濞的都城，繁华昌盛，富可敌国。刘宋时，广陵曾遭两次兵祸，先是元嘉二十七年(450)，北魏南侵，逼临广陵，广陵太守刘怀之率民南渡之前，纵火焚烧了广陵城;次为大明三年(459)竟陵王刘诞据广陵而反，沈庆之率兵平叛，杀掉刘诞及同党数千人。两次兵燹使盛极一时的广陵形同荒城，鲍照面对这座故城，感慨万千，情难遏止，便写下了这篇吊古伤今的名作。赋以对照的手法叙述了广陵的今昔，以往全盛时的广陵有如下述:

当昔全盛之时，车挂，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濬洫，图修世以休命。是以板筑雉堞之殷，井幹烽橹之勤，格高五岳，袤广三坟;崪若断岸，矗似长云;制磁石以御冲，糊赪壤以飞文，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

而今，战后的广陵则是一片破败景象:

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阶斗麕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砺吻，寒鸱吓雏，伏虣藏虎，乳血餐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稜稜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熏歇烬灭，光沈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

传统的京都宫观之赋都是铺张物质繁华，歌颂贵族功德，这篇赋却一反常规，开写荒城废址之先河。前面描写广陵车错毂、人肩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的热闹繁华，只不过是后来惟见黄尘满目的荒废广陵的反衬。鲍照正是力图通过这种天壤之别的落差来显示江山依旧而景物全非的陵谷之变，寄托深沉的人世无常之感。这样的主题在赋末以言简意赅的语言清晰地表露出来: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山谷为陵，沧海桑田，千秋万代，无不如此，这种“天道”令人徒唤奈何，只能饮恨吞悲。

陆时雍在《古诗镜·诗镜总论》中评论鲍照的创作时说:“鲍照材力标举，凌厉当年，如五丁凿山，开人世之所未有。当其得意时，直前挥霍，目无坚壁矣。骏马轻貂，雕弓短剑，秋风落日，驰骋平冈，可以想此君意气所在。”这种评价即使用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中的部分诗作当之，也未免有些夸张，不过，其中的“秋风落日”倒是很有些《芜城赋》的风格特征。井沿路边，爬满了离离的荒草，台上阶前，各种野兽在上蹿下跳;风吹霜打，草木摇落;歌台舞榭，尽成废墟，妙姬丽人，全葬黄泉。全篇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笼罩在秋风落日中的荒城暮色，充满了一片肃杀之气，透露出作者无限的感慨。睹荒城而发思古之幽情，这种构思方式对后世诗文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