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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8.2.1 一 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山水诗派

一 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山水诗派

自从孔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名言问世后,人们对大自然的态度开始从宗教似的崇拜中摆脱出来,逐渐发现和认识了大自然的美。汉魏以来,随着人们赏识自然美的山水意识的积累和提高,不少文人在流连山光水色之余,将他们对自然的审美感受形诸于诗,于是出现了山水诗。但是,东晋以后南朝以前,山水诗只不过存在于玄言诗的阴影里,直到刘宋时,“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谢灵运以大量诗作吟山咏水于前,南齐的谢朓模山范水继之于后,何逊、阴铿等又屡屡以写景佳构从旁呼应,他们“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貎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心雕龙·明诗》),终于构成诗坛上抵消玄言诗的一个流派。在这一流派中,大谢和小谢是杰出的代表。

(一)大谢:才高辞盛,富艳难踪

谢灵运(385~433),小名客儿,因名谢客。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世居会稽(今浙江绍兴)。袭封康乐公,世称谢康乐。出身门阀士族,东晋车骑将军谢玄之孙。《宋书》本传说他:“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东晋时,历任琅邪王大司马行参军、抚军将军刘毅记室参军、卫军从事中郎、宋国咨议参军、中书侍郎、黄门侍郎等职。刘裕代晋后,谢灵运降为县侯,历任散骑常侍、太子左卫率、永嘉太守、临川内史等。元嘉十年(433),谢灵运在临川内史任上遭人弹劾,朝廷派人问罪,他于是兴兵反宋,兵败被捕,被放逐到广州,弃市。临终时作诗云:“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凄凄凌霜叶,网网冲风菌。邂逅竟几何,修短非所愍。送心自觉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死时四十九岁,尚未到知命之年。《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宋临川内史《谢灵运集》十九卷,梁二十卷,录一卷”。其诗存七十余首。

谢灵运永初三年(422)三十八岁时出为永嘉(今浙江温州)太守。此前,谢灵运“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这次外放,实际上是当局对他的疏远。所以,谢灵运心情更加郁闷,到官后,“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宋书·谢灵运传》)。后来他索性撂挑子不干,归隐会稽老家,优哉游哉地逍遥起来。景平二年(424),初即帝位的宋文帝征他入京,让他整理秘阁图书,编撰《晋书》。他却还是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称疾不朝,在老家“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又“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着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则去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寻山陟岭,必造幽峻”的“肆意游遨”,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大量的山水素材,可以说他的山水诗大部分都作于这个时期。

谢灵运的山水诗作最突出的特点是绘形绘色地再现了大自然的清新美景。在他的笔下,永嘉胜景,会稽秀境,匡庐风光,鄱阳湖色,都被他以精练的语言点染得引人入胜,秀色可餐。他非常注意选择富于表现力的语词来凸显自然景观的动人之处,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白”、“绿”两个形容词已将云的高洁、竹的生机相映成趣地显现出来,“抱”、“媚”两个动词更是将白云的舒卷、绿竹的娇娆描绘得新鲜灵动。尤其是前一句,颇富艺术魅力,使得后世寒山子《寒山诗集》、骆宾王《骆丞集》、释重显《祖英集》、许景衡《横塘集》、赵善括《应斋杂著》等,或以之为赋诗的题目,或一字不改地纳入自己的诗中。再如“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旷”、“净”、“高”、“明”这些语词活灵活现地描绘出原野辽阔、天空寥廓、岸沙平净、月色如洗的画面,以致储光羲将后句融入自己的《新丰主人》诗中,陆游则选择二句作为自己的诗题,写出《杂感十首以“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为韵》。这类妙笔在谢灵韵的诗作中并不罕见,如“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晩出西射堂》)、“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等等。

就全篇而言,代表他这方面成就的是《登池上楼》和《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二诗,前者全文如下: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食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这首诗作于景平元年(423)春,时谢灵运任永嘉太守。全诗首写作者出任永嘉太守的复杂心境,次述卧病中举目所望的周围景致,最后抒发离群索居的感受。中间记叙的景致最见作者的功底:近处的波澜荡漾之声声声入耳,远方的起伏山峦尽收眼底;冬去春来,景物一新。接下去一联的春景描绘——“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最受后人赞赏的两句,不用任何典故,不加任何雕琢,只是以本色天然的白描手法传达出盎然的春意。宋人叶梦得对这两句大为推崇,他说:“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难言者,往往不悟。”(《石林诗话》)谢灵运本人对这两句也极得意,钟嵘《诗品》引《谢氏家》说他“毎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

另一首《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作于谢灵运辞去永嘉太守一职后。诗人辞掉很不得意的太守官职,回到故乡的山水怀抱里,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诗歌的色调比《登池上楼》要明亮得多: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诗中写泛舟湖上的景色很有韵致:远处的林壑在暮色里渐渐隐没,天边的云霞在暮霭中渐渐散去,近处的水面上,芰、荷隐映重叠,蒲、稗依偎摇摆,显得十分恬淡安谧。值得注意的是,“敛”、“收”两个动词使用的是被动用法,即“林壑”被“暝色”所“敛”,“云霞”被“夕霏”所“收”,这样的用法将动作的主体归于自然,使大自然一下子具有了生命力和人情味。正如“清晖能娱人”,山光水色不再是无情之物,而是成了能令诗人乐而忘返的知己挚友。这种拟物为人的手法,使得诗篇泯灭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界限,营造出物我相通的艺术境界。诗篇的结尾与玄言诗一样,借山水来说玄理。不过,谢灵运此诗中的“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强调的虽是清心寡欲,勿违心志,倒也还没像“平典”的《道德论》似的枯燥乏味。这首诗对后人影响很大,唐代诗仙李白就将此诗的“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二句嵌入了他的《酬殷佐明见赠五云裘歌》一诗。

总而言之,谢灵运诗名句多而佳篇少,如上引二篇者在其集中确实不多见。他的山水诗虽然令人耳目一新,但毕竟还没有彻底摆脱玄言诗的影响;始叙出游、次书见闻、终缀玄理的呆板创作格式未免给人以单调之感;尚巧思,多偶对,才藻过于富艳,不能不削弱其诗中间的激情。

关于谢灵运诗歌的风格,前人评论很多,如钟嵘说:“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诗品序》),又说:“谢灵运诗,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诗品》卷上)钟嵘所论虽然有些拔高溢美,但较之于汤惠休等仅说谢诗“如芙蓉出水”,则显得更为全面。富艳繁复与清新朴素,正是谢诗风格中相辅相成的两个侧面,只认其一,恐怕会令人产生盲人摸象之讥。

(二)小谢:灵心秀口,含英咀华

谢朓(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他是谢灵运的族侄,在文学史上与谢灵运并称“二谢”或“大小谢”。因为曾任宣城太守,又世称“谢宣城”。谢朓这一支在谢氏家族中并不显赫,其父谢纬虽为宋文帝之婿,但官止散骑侍郎,并因事险些掉了脑袋。谢朓自儿时起就好学不倦,齐武帝永明初进入宦途,当上了豫章王太尉行参军,以后又历任随王东中郎参军﹑王俭卫军东门祭酒及太子舍人等职。永明二年(484),司徒竟陵王萧子良“开西邸”,招宾客,谢朓成为其门下的“竟陵八友”之一。后出任宣城太守,官至尚书吏部郎。谢朓的宦海生涯比乃父更为凶险,其父得祸尚能免于一死,极欲明哲保身的谢朓却终于被送上了断头台。始安王想篡夺萧宝卷的帝位,拉拢谢朓配合自己。谢朓把始安王的阴谋密告给萧宝卷的左右。始安王得知后立即将他置于死地。其时他年仅三十六岁,连不惑之年都未能活到。但是,谢朓在短暂的一生中却写下了很多作品,《隋书·经籍志》说他有集十二卷、逸集一卷。其诗虽然大都散佚,但至今仍存一百四十余首。

谢朓的诗作在当时的诗坛上颇为人们看重,钟嵘的《诗品》对此曾有记载,说齐、梁人论诗谓“谢朓古今独步”,年长于谢朓二十三岁的沈约对他这位同门诗友的诗作也曾极口称赞道:“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南齐书·谢朓传》)梁高祖甚至夸张地说:“不读谢脁诗三日,口臭。”[1]谢朓的西邸诗友刘孝绰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但是“唯服谢朓,常以谢朓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咏”[2]。齐梁人的评价应该说是着眼于小谢诗的整体,谢朓的诗风继承和发展了刘宋诗人的传统,如果说他作为宫体诗派的偏师之一,所作艳诗主要接受了大明、泰始诗人的影响,那么,他诗作中另一重要部分的山水诗则主要受到元嘉诗人大谢的启发。

谢朓的山水诗虽突出的特征是善于锻句炼字,使得写景的名句层出叠现,如: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观朝雨》)

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

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冬日晩郡事隙》)

夏木转成帷,秋荷渐如盖。(《后斋回望》)

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游东田》)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暧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高斋视事》)

清人田雯说:“玄晖含英咀华,一字百炼乃出,如秋山清晓、霏蓝翕黛之中,时有爽气。齐之作者,公居其冠。”(《古欢堂集》卷十七)清沈德潜也曾指出:“玄晖灵心秀口,每诵名句,渊然泠然,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古诗源》卷十二)这些评价都说明谢朓精于炼字,巧于锻句,长于以传神入画的语句展现景物的迷人之处。

小谢的山水诗与大谢相比,显示了自己的两个长处,一是完全摆脱了玄言诗的阴影,斩断了玄言诗的尾巴,二是景与情不再割裂,而是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如其代表作《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鹜。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

齐明帝建武二年(495),谢朓出任宣城太守,这首诗便作于离京赴任时。诗的前四句写景,后八句抒情,虽然还因袭着大谢先写景次抒情的模式,但是,前四句的景语中已浸透着作者的缠绵愁绪。诗人此番的行程是逆水行舟,朝着遥远的西南方向,而长江却是向着东北方的大海滚滚流去。长江“东北鹜”是“归流”,是流向自己的归宿;沿水路上西南的诗人却恰恰相反,是离京,是离乡背井地奔波在仕途。人不如水,水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回归大海,人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决定自己的行踪。回望奔流赴海的长江水,映入眼帘的不正是自己离别不久的旧乡京邑吗?所以,自然而然就生发出“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二句,天边的点点帆影,还可以识得出是游子的归舟,云中的朦胧阴影,还能分辨出是岸边的树木。那归舟所向、树木葱茏的地方不正是诗人情牵意绕的金陵吗?因此,构思巧妙的这四句既是景语,又是情语。王夫之盛赞这四句说:“语有全不及情而情自无限者,心目为政,不恃外物故也。‘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隐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从此写景,乃为活景。故人胸中无丘壑,眼底无性情,虽读尽天下书,不能道一句。”(《船山古诗评选》卷五)后八句抒写“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的复杂情感,非常符合当时特定语境中谢朓的内心世界。半官半隐,既官既隐,是六朝文人调和出处的一种处世哲学。谢朓在南齐皇帝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险恶政坛中,既留恋京邑的生活,又唯恐陷入不测的深渊,所以才以这样的处世哲学平衡自己的心境。以今人的目光视之,未免有些庸俗,其实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钟嵘评价谢朓时说:“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歩,明远变色。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诗品》卷二)对照前四句来说,后面八句的直抒胸臆确实显得“末篇多踬”。“意锐才弱”使得小谢同大谢一样,多名句而少佳篇。

诗人的另一首《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情景交融,意境高雅,较之于上述诗作要高出一筹: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紧接着上一首,是诗人出新林浦后泊舟三山时所作。“三山”,位于建业(金江苏南京)西南的长江南岸;“京邑”,指京师建业。作者在离京途中,登上三山,回望京城,所见所感,即构成了此诗的内容。诗的开篇化用两位前人的诗句,一是王粲《七哀诗》“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一是潘岳《河阳县作》“引领望京室”,借以表达自己去国思乡的惆怅情怀。接着的六句,写登山所见:京师耸入云霄、檐势欲飞的楼阁在和煦的日光照耀下,高低错落,参差可见。傍晚的云霞,风吹欲散,仿佛给西天铺上了灿烂的锦缎;远去的长江,清澄如镜,在阳光的映射下,白光粼粼,宛如铺向远方的一幅白绸。归巢的禽鸟喧叫着,飞旋着,盖满了江中的洲渚;各种鲜花,姹紫嫣红,芬芳飘溢,开满了原野草甸。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春色,被渲染得画一般鲜明。最后六句写去国离京的愁怀,刚刚踏上奔赴宣城的路途,心中便陡然升起依依不舍的思恋,这种思恋在前六句家乡美景的铺垫下,既显得深沉,又显得自然。写眼前景,抒胸中情,如风生萍末、水泻悬岩,毫不突兀,毫无挂碍。诗中“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一联,属对精工,色泽明丽,“余”、“散”、“澄”、“静”等四个语词及两个比喻的巧妙使用,使景致描绘得有如浮雕一般鲜明生动。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有时并不因为一篇诗,而仅仅因为一两句,大谢以“池塘生春草”一联传名,小谢则以“余霞散成绮”一联惊世。李白对这一联爱不释手,特地把它嵌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一诗中:“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宋人刘后村也说这两句“皆吞吐日月、摘蹑星辰之句”[3]。可以说,这联名句如画龙点睛,使全篇益发灵思飞动,诗意盎然。

历来评价谢朓作品的,都以“清丽”或“清俊”概括其诗的风格,萧子显所作的《南齐书》谢传称其“文章清丽”,李白《宣城谢朓楼别校书叔云》语谓“小谢又清发”,王世贞《艺苑卮言》夸他“撰造精丽,风华映人”,沈德潜《古诗源》赞扬“玄晖多清俊”,施补华《岘佣说诗》谓其“清丽居宗”等等,用语虽然些微有异,含义却大体相同。谢朓上述的山水诗同他笔下的艳诗一样,都没有逸出清秀工丽的范围,也就是说,谢朓的诗作并没有像梁、陈作家的艳诗那样浓妆艳抹,而是在江南西楚的山光水色中保持着淡扫蛾眉的风范。

另外,南朝诗人何逊、阴铿等也有不少山水诗作。何逊,字仲言,东海剡(今山东剡城西)人。曾任梁藩王的记室和尚书水部郎,所以世称“何记室”、“何水部”。其山水诗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多“秀句”、“警句”,宋人胡仔的《渔隐丛话后集》卷二曾引黄伯思《东观余论》的话谈及这一点:“集中若‘团团月隐洲’,‘轻燕逐飞花’、‘绕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游鱼上急濑’,‘薄云岩际宿’等语,子美皆采为己句,但小异耳。故曰‘能诗何水曹’,信非虚赏。古人论诗,但爱逊‘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及‘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为佳,殊不知逊秀句若此者殊多,如《九日侍宴》云‘疏树翻高叶,寒流聚细纹’,‘日斜迢递宇,风起嵯峨云’,《答高博士》云‘幽蝶弄晚花,清池映疏竹’,《还渡五洲》云‘萧散烟雾晚,凄清江汉秋’,《答庾郎丹》云‘蛱蝶萦空戏’,《日暮望江桥》云‘水影漾长桥’,《赠崔录事》云‘沙流绕岸清,川平看鸟远’,《送行》云‘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庾子山辈有所不逮。其警语尚多,如《早梅》云‘枝横郄月观,花绕凌风台’,《铜雀妓》云‘曲中相顾起,日暮松柏声’,句殊雄古,而颜黄门谓其‘每病辛苦,饶贫寒气’,无乃太贬乎!”

确如黄氏所论,何逊的“秀句”、“警句”除他所举的例子外,集中还有很多,如:

天暮远山青,潮去遥沙出。(《登石头城》)

潋滟故池水,苍茫落日晖。(《行经范仆射故宅》)

风光蕊上轻,日色花中乱。(《酬范记室云》)

沙汀暮寂寂,芦岸晚修修。(《还杜五洲》)

杜甫言自己的创作“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之七),从其所化用的何逊诗句来看,杜甫显然看重的是何逊的山水诗。这位诗圣所说的“阴何”中另一位是阴铿。

阴铿,字子坚,武威姑臧(今甘肃武威)人。曾历仕梁陈。他也擅长写山水景物,所作工于炼字琢句,风格清秀典丽,如代表作《晚出新亭》:

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

在所存的三十余首诗作中,多半写得如此清丽,上乘者已接近唐人作品。杜甫夸奖李白的诗作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以阴铿作为比拟的对象,足见阴铿诗对盛唐两位大诗人的影响。

南朝诗人中写山水诗的,还有江淹、范云、丘迟、吴均等,但是,江淹的诗不及其赋,丘迟的诗不及其书,吴均的诗不及其骈文,范云的主要创作倾向已经由讴歌山光水色转换为吟咏情性,放荡声色,因此,他们无法充当山水诗派创作的生力军,只能以偶尔展露峥嵘的诗篇从旁为这一诗派敲击边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