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陶渊明作品的成就与影响

(一)陶渊明作品的成就

陶渊明文学作品的各种样式都有很高的造诣。他的四言诗调高格古，凌驾前人，正如刘克庄所论:“四言自曹氏父子、王仲宣、陆士衡后，惟陶公最高，《停云》、《荣木》等篇，殆突过建安矣。”(《后村诗话》卷一)其五言诗在中国诗坛上占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五言诗自汉末走上诗坛，建安三曹七子、嵇阮等人辛勤开拓后，至陶渊明又得以继续发扬光大，被推上了新的高峰。所谓“五言古以陶靖节为极诣”^[22]，陶渊明为“五古之最工者”^[23]等种种评论，说明了其五言诗的水准。前人在论及诗体传承关系时曾云“五言诗平远一派，自苏李、《十九首》后，当推渊明为传灯之祖”^[24];“五言自汉魏至六朝，皆一源流出，而其体渐降。惟陶靖节不宗古体，不习新语，而真率自然，则自为一源也”^[25]。

其文则摆脱了堆砌词藻、内容空泛的倾向，为散文的发展带来了生气。所作辞赋以新内容新色彩推动了抒情小赋的进一步发展，传、记等以流畅的语言、活跃的形式令人耳目一新。

拓宽了文学的表现领域，也是陶渊明的文学成就之一。陶渊明在玄风弥漫东晋文坛时，能将田园山水和农村生活大量引入创作，对文学的表现领域自然是一种扩大和创新。在陶渊明以前，文坛上虽然出现了一些描写山光水色的作品，但作为独树一帜的文学流派而形成山水田园文学，还是在陶渊明的田园诗及谢灵运的山水诗问世之后。陶谢的作品标志着山水田园文学已趋成熟，表明了以文学形式认识和表现大自然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陶渊明的作品形成了自然质朴与隐曲豪放相辅相成的风格特征。他文学创作的功底极高，下笔自然而无雕琢痕迹，如宋释惠洪所论:“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冷斋夜话》卷一)严羽在比较陶谢二人的诗风时说:“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沧浪集》卷一)他所说的“质而自然”就是质朴自然，就是指陶渊明在行文立意、构思造境时，如云在霄，舒卷自如，随意而吟，信笔而成，不加雕饰，不烦绳削，以其天然的风韵给人以真美的享受。这种风格的形成得力于诗人长期的文学修炼、深厚的艺术涵养，正如前人所说:“盖自然者，自然而然，本不期然而适然得之，非有心求其必然也。此种妙谛，实非功夫。盖根底深厚，性情真挚，理愈积而愈精，奇弥炼而弥粹。酝酿之熟，火色俱融;涵养之纯，痕迹迸化。天机洋溢，意趣活泼。诚中形外，有触即发。自在流出，毫不费力。故能兴象玲珑，气体超妙，高浑古淡，妙合自然。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是也。”^[26]除了艺术功底，陶渊明的生活经历、思想变化、美学观念等也是形成他这种风格的重要条件。

质朴自然的风格主要表现在他描写田园风光、农村生活的诗文中，读这类作品，便会感受到那种质朴的乡风、自然的天趣。但是，质朴自然并不是陶渊明作品的唯一风格，读其咏怀、咏史诸作，还能感受到另一种风貌，即隐曲豪放。后人对他的咏怀、咏史诸作之所以作出种种不同的解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行文的吞吐曲折、寓意的深邃隐约。这种风格的形成与作者所处的时势和本身的性格自然大有关系。桓玄、刘裕伴随着篡政实行的高压政策，不能不使诗人属诗作文多所顾忌，而其本人内心归隐与出仕的痛苦较量，也不能不使他抒情言志闪烁其词。他的一些咏史作品显示出来的豪迈奔放，主要是由于躁动于他内心深处的猛志所使然。总之，陶渊明的作品在中年以前大抵以质朴自然为主，晚年则时而隐曲时而豪放。二者相辅相成地构成了其作品的风格特征。

(二)陶渊明作品的影响

陶渊明作品对后世的影响是在他辞世两个世纪后开始的。唐以前的南北朝时期，其作虽由萧统编辑成集，但并不受时人所重，自唐以后，始为文人青睐。在有唐一代，形成了一个在题材和表现方法上师承陶氏的诗派，即以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王维作品中有不少点化陶诗的句子，孟浩然诗作的神韵也酷似陶氏。他们的大量作品繁荣了田园山水诗，壮大了陶诗在诗坛上的声势。另外一些大家如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等均对陶诗有很高的评价。李白诗作不仅多用陶语，而且还以诗句赞美陶氏，如“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戏赠郑溧阳》)，“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杜甫为诗尝有“焉得思如陶谢手”(《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愿望，白居易自言“毎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访陶公旧宅》)，“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题浔阳楼》)，并作《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唐人虽然喜爱陶渊明的作品，但对其为人却时有微词，如王维、李白、白居易等对他挂冠归隐都感到不理解和惋惜，杜甫对他操心儿女之事也很不以为然。也就是说，在唐代，陶渊明诗文的影响超过了他为人的影响。

宋代以降，陶渊明几乎成为宋人顶礼膜拜的偶像。对陶渊明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首属苏东坡，他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与苏辙书》)他还曾作《和陶诗》百余篇。另一位大诗人陆游自十三四岁时起便对陶诗爱不释手，他曾作《读陶诗》道:“陶谢文章造化侔，篇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诗家更道不?”理学家朱熹也对陶氏敬仰备至，说:“先生人物魏晋间，题诗便欲倾天悭。……平生尚友陶彭泽，未肯轻为折腰客。”(《题霜杰集》)文论家张戒认为陶诗最符合“思无邪”的精神:“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耳。”(《岁寒堂诗话》卷上)著名词人辛弃疾也公开声明“陶县令，是吾师”(《最高楼(吾衰矣)》)。金元明清时期，除了文人的创作仍受陶渊明的影响外，对陶渊明的研究也不断向纵深发展。对陶氏的评价基本上延续着宋人的尊陶观念，明人唐顺之的评价可以说是此时期的代表，他说:“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答茅鹿门书》)

清末至今，研究陶渊明的学者层出不穷，成就卓著者如梁启超、王国维、朱自清、朱光潜、鲁迅等。特别是鲁迅先生以敏锐的目光和精湛的论析，提供了一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研究方法，使读者得以全面认识、理解和评价陶渊明。

【注释】

[1]明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七十七。

[2]《魏志·武帝纪》卷一裴注引《魏武故事》。

[3]钟惺《古诗归》。

[4]《艺文类聚》卷五十五引。

[5]《蒙求集注》卷下引。

[6]《晋书·何曾传》卷三十三。

[7]陶澍、梁启超等认为“镇军”指镇北将军刘牢之，其说颇曲，不足以从。

[8]陶必诠《萸江诗话》，《陶渊明诗文汇评》，中华书局，1961。

[9]吴瞻泰《陶诗汇注》卷四。

[10]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十一，清陈君锡等刊本。

[11]吴菘《论陶》，《陶渊明诗文汇评》，中华书局，1961。

[12]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

[13]孙人龙《陶公诗评注初学读本》卷二，《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

[14]慧皎《高僧传》。

[15]吴瞻泰《陶诗汇注》引程崟语。

[16]方宗诚《陶诗真诠》，《柏堂读书笔记》，光绪刻本。

[17]方东树《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18]许学夷《诗源辩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后引同。

[19]温汝能《陶诗汇评》，扫叶山房石印本，1919。

[20]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八引苏轼语。

[21]《冷斋夜话》卷三引宋人李格非语。

[22]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

[23]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

[24]贺贻荪《诗筏》，《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5]许学夷《诗源辩体》。

[26]朱庭珍《筱园诗话》，张国庆《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中华书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