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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7.5.3 三 文章不群,独超众类:陶渊明的作品

三 文章不群,独超众类:陶渊明的作品

陶渊明死后一个世纪,“素爱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的萧统搜集整理了他的作品,编纂成第一部《陶渊明集》,并且亲自写下了《陶渊明集序》。虽然该集早已散佚,但《陶渊明集序》却流传至今。尽管与萧统同时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陶渊明只字不提,萧统却在序文中给予陶渊明极高的评价,他说:“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陶渊明的诗歌今存一百二十余首,大体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他在委运任化、顺应自然的人生观指导下所作的田园诗,一类是他在立善遗爱、欲展猛志的人生观指导下所作的咏怀、咏史诗。前者被后人视作田园诗,后者被前贤称之为“金刚怒目”式的作品。他的文章今存十一篇,其中的《归去来兮辞》被后人传颂不已,欧阳修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20]《五柳先生传》、《感士不遇赋》、《闲情赋》等,也都为人称道。

(一)田园放歌

陶渊明吟咏田园的诗作虽然仅占其诗的三分之一左右,但由于是自《诗经》农事诗以来的近千年间第一次出现在诗坛上,无论是题材还是意蕴,都给人以全新的感受,所以备受后人推崇。这类作品吟咏了远离市井尘氛的田园风光,表现了农村生活的恬静安谧,讴歌了正统观念所鄙视的农业劳动。描写田园风光的,如其脍炙人口的代表作《归园田居》五首中的第一首: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是作者从彭泽归隐后的作品。诗人告别了官场生涯,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多年的仕途颠簸,犹如“尘网”似的束缚了诗人的身心,直到退居林下,才使他“爱丘山”的本性得以重现生机。返回田园故居后,他觉得如同羁鸟归林、池鱼回渊一样兴奋、自在。所以,他才用浸透着感情色彩的笔致,描绘出一幅平和宁静的童话世界:十余亩方宅,八九间茅屋,屋后榆柳成荫,房前桃李成排,远方山村的炊烟朦胧缭绕,近处深巷中的犬吠,桑树间的鸡鸣,彼此声声呼应,不绝于耳。在饱受战火兵燹之祸蹂躏的乱世中,在经历过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宦途坎坷后,这样的世界在诗人的心目中当然犹如世外桃源一般,令人陶醉。《饮酒》诗中的第五首,描绘了同样的画图: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诗人认识到,隐居于“人境”中的草庐,有别于朝隐、市隐,更不同于“充隐”,关键要做到“心远”,心不远,即使住进深山老林,耳边也仍会滚过名利场的“车马喧”声。他此刻做到了心如止水,所以眼前的山光野色,归鸟黄花,都赏心悦目,蕴含着“自然”的“真意”。这套组诗上一首所见的“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在这里却是伴着无限好的斜阳山气,安然地相与归巢。诗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采菊见山,意境浑然,曾为苏东坡称道不已。

陶渊明的另一首名作《归园田居》(其三),在描绘田园风光的同时,还将自己参加劳动及结交农民朋友等事情写进了诗里,如: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其九)

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正统观念为主宰思想的社会里,诗人能将荷锄种豆的劳动生活及与田父野老的过从写入诗中,作为一位文人而言,陶渊明似乎是中国诗史上的第一个。尽管劳动的效果不甚理想——草长得比豆苗还茂盛,但一位吟诗作赋的文人能够扛起锄头,披星戴月地辛苦在田间,这恐怕比他成为田园诗派的创始人还要难能可贵!在封建社会里,文人交往田父野老是件相当惊动舆论的行为,杜甫作《遭田父泥饮》,苏轼作《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陆游作《游山西村》等作,没有一首不是在陶渊明《饮酒》其九影响下写成的,不管他们是真的想和农民交友,还是只为了创作而风雅一下。

陶诗中同类的作品还有不少,它们描写诗人在广阔天地间的种种活动,如饮酒、登高、春游、读书、邻居往来、友朋相聚等等,很多篇章都流露出作者“复得返自然”的欢欣愉悦。但是,欢愉和“静穆”不是永恒的,忧烦也时时冲击诗人的心灵。“有志不获骋”的不遇之恨姑置不论,即使是诗人回归的故里,也并非总能“悠然见南山”,比如他的《归园田居》其四: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后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在这里,留连丘山、徜徉林野的欢愉,已经被“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之感涤荡得一干二净。使诗人痛感人生无常的,是“丘垄间”曾经有过的“昔人居”。因为他的视点仅仅放在了生死殊路幽明悬隔上,并未明言造成这种荒败景象的原因。不过,它可以使读者间接思索出当时的农村并不总是鸡鸣犬吠、炊烟依依地充满和平的气息、天伦的乐趣。加之作者在农村曾亲身遭遇苦痛:“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悽目前。”(《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所以,导致他以浪漫的想象,在幻想的世界里编织出一个理想王国——“桃花源”。

《桃花源诗并记》是诗人不满当时农村的现实及本身的境遇,塑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乐土: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没有战乱,没有灾祸,只有良田美景,屋舍小路,生活其间的老人小孩,“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无忧无惧,逍遥自乐。这样的乐土显然是由于对乱世荒村的失望而幻想出来的,正如诗人所说,桃源中人是“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桃源”与乱世暴政之间有着思想上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没有乱世,没有暴政,没有兵燹,就不会有诗人构想出来的“世外桃源”。从这个角度讲,《桃花源诗并记》正是现实在诗人思想中的曲折射影。陶渊明在诗中还说道: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取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

前引记中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以及这里对桃花源的进一步描绘,不禁使人联想到老子和鲍敬言的主张,老子说:“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鲍敬言说:“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抱朴子·诘鲍》)诗人或许并不完全赞同“小国寡民”或“无君”的治世之方,但他对无战祸、无杀伐的生活环境,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共同劳动,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质量,看来是相当憧憬的。尤其不能轻易放过诗中的“春蚕取长丝,秋熟靡王税”两句,春天收蚕丝,秋天收粮食,不缴纳“王税”,全都归自己,这不俨然是没有剥削没有压榨的社会了吗?不能苛求生活在一千六百年前的诗人,为什么不给农民指出实现这种理想的道路,能够描绘出这样的乐土蓝图,就已经是石破天惊的构想了。由于《桃花源诗并记》塑造的境界特别诱人,后人纷纷考证“桃源”的所在,以致生出不少牵强附会之说。清人邱嘉穗说:“设想甚奇,直于污浊世界中另辟一天地,使人神游于黄、农之代。公盖厌世网而慕淳风,故尝自命为无怀、葛天之民,而此记即其寄托之意。如必求其人与地之所在而实之,则凿矣。”(《东山草堂陶诗笺》)

总之,田园诗是“性本爱丘山”在诗人心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创作出来的,这类诗作字里行间洋溢着闲适自得、飘逸潇洒的文人情趣,时时展现出一种远离尘嚣的静穆境界。但是,这类诗并不是陶诗的全部或者主体,“静穆”也不是陶诗唯一的美学特征,陶集中尚有大量前人称为“金刚怒目”式的诗篇。

(二)“金刚怒目”

鲁迅先生曾经指出:“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现在之所以往往被尊为‘静穆’,是因为他被选文家和摘句家所缩小,所凌迟了。”(《题未定草(七)》)他本着论文顾及全篇及全人的观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说:“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地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我每见近人的称引陶渊明,往往不禁为古人叹息。”(《题未定草(六)》)约占陶渊明现存诗歌三分之二的咏怀诗、咏史诗,便是“金刚怒目”式的作品。

陶渊明咏怀诗的代表作有《命子》、《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杂诗》十二首及《饮酒》二十首的绝大部分。这类诗作抒情言志,吊古伤今,表现了陶渊明不同时期的各种心境,描写了他在仕宦道路上思想的起伏变化,反映了他政治理想的幻灭过程和壮志未酬的苦闷情绪,以及归田后不能忘怀政治的矛盾心理和知音难遇的孤苦情怀。

陶渊明在《杂诗》其五中曾言及自己年轻时的志向:“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但是,随着岁月荏苒,雄心受挫,他感到非常沮丧,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诗末写出“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的句子,用来自警自勉。但是,壮志难酬的悲愤总是像压在心头的铅块一样沉重,如《杂诗》其二所述:

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其二)

面对着日落月出,岁月如流,诗人仿佛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似的无比孤独。月色如水,清风入户,这些本来令人神怡气爽的景致,此时却让长夜难眠的诗人感到冰冷、空虚,由此可见他的“悲凄”何等深广。这首诗展现的陶渊明形象与田园诗中超然飘逸的陶渊明形象完全判若两人。宋人阮阅曾说:“世人谓渊明,皆以其专用肥遯,初无康济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尝求其集,若云‘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又有云‘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任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其自乐田畆,乃卷怀不得已耳。士之出处,未易为世俗言也。”(《诗话总龟后集》卷十九)阮阅可算是陶渊明的异代知己,他读出了这位隐者“未易为世俗言”的出处心理。

陶渊明的咏史诗,借咏古人古事来婉转抒写自己的胸襟怀抱,代表作有《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读山海经》十三首、《咏贫士》七首中的一部分等。在他所咏的古人中,有两类人物值得注意,一类是荣启期、原宪、黔娄、袁安、张仲蔚、黄子廉等终生穷苦的贫士,一类是精卫、刑天、夸父、荆轲等素志未酬、壮心不已的英雄。歌咏前者,是诗人在晚景凄凉的隐居生活中的自况自慰;歌咏后者,则是诗人始终未曾忘情世事、满怀不遇之感的不平和牢骚。这类诗作不像其田园诗那样直白,它表现自己的心迹时,运用的手法比较隐晦、比较含蓄,如《读山海经》其十: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山海经》是先秦时代的一部典籍,其中保存了大量神话资料,讲述了许多神话故事,描绘了不少奇木异鸟,神灵仙怪。这首诗中言及的“精卫”、“刑天”是神话中著名的两个形象,诗人抓住两则神话中最激动人心的情节,即精卫口衔微木,试图填平浩瀚的大海,刑天被砍掉头颅后,仍然手挥武器继续与天帝作战,委婉地抒发自己对时局的愤懑:精卫和刑天同为异物,却仍旧毫不犹豫地与海斗,与天斗,纵然是死去了,也绝无半点懊悔!言外之意当然是连异物都如此,何况七尺男儿乎!然而,空怀猛志,恨无良辰。这既是对精卫、刑天壮志未酬的感慨,也是对自己“有志不获骋”的怅恨,正如马璞对《读山海经》组诗的诠释:“吾无夸父之力,而有精卫、刑天之心,然亦徒设此心耳,而能填沧海之良辰恐不能待也。”(《陶诗本义》)

(三)《归去来兮辞》及其他

陶渊明其文亦如其诗,有的乐天安命,散淡闲适,如《归去来兮辞》;有的义愤填膺,“慨然惆怅”,如《感士不遇赋》。《归去来兮辞》作于陶渊明决计告别官场、归隐田园之际。赋前有小序,说明了他踏上仕途的理由和辞官归隐的原因,赋的正文则以流畅清丽的语言,音调和谐的节奏,抒发了归田后的喜悦心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喜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这篇文章题名为“辞”,似乎作者有意追摹屈原,宋人晁补之把它收入《续离骚》,朱熹把它并入《楚辞后语》,但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更类于张衡的《归田赋》。朱熹说它“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其尤怨切蹙之病云”(《楚辞后语》卷四),不无道理。文中虽然有些微的牢骚,如“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但绝不是“尤怨切蹙”,所以王船山对陶渊明有些微词,说“忠贞之士,处无可如何之世,置身澹定,以隐伏自处,而一念忽从中起,思古悲今,孤愤不能自已,故非柴桑独酌,五官三休之所能知”(《楚辞通释·离骚经释》)。

不过,《归去来兮辞》确实把田园生活渲染得生机勃勃,生趣盎然,诸景诸物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后世历朝的书法大家苏东坡、黄山谷、赵孟頫、贯云石等,以它的文词作书,国画大师如韩滉、李公麟、孙可元、钱选、徐贲等,以它的意境作画,能具备如此美学价值的诗文并不多见。而且,这篇文章笔势如行云流水,舒卷如意,自然成韵。“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等等语句,都势如贯珠,一气呵成,所谓“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21]。另外,此文的结构也很独出心裁,宋人陈知柔说它“自出机杼,所谓无首无尾,无终无始。前非歌而后非辞,欲断而复续,将作而遽止。谓洞庭钧天而不淡,谓霓裳羽衣而不绮。此其所以超然乎先秦之世,而与之同轨者也”(《诗人玉屑·休斋论归去来辞》卷十三)。

格调上比《归去来兮辞》更为平和散淡的,是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酬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全篇不足二百字,但将五柳先生的性格、嗜好、风度刻画得形如浮雕,呼之欲出。文字如此简洁,情绪如此淡泊,在当时玄风吹拂的文坛上是相当罕见的。

陶渊明的《感士不遇赋》,则完全显示了另一种风格。这篇是读了董仲舒、司马迁二人的《士不遇赋》,有感于当时的世道浇离、人心不古,“慨然惆怅”而创作的。赋《序》说:“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者也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因此,陶渊明刚一提笔,难以按捺的满腔“孤愤”就喷薄而出,指斥人类的社会是“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是“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他还学习屈原的《天问》,以历史上“好学行义”之人并无好报的事例,向“天道无亲,唯善是辅”的传统道德信条发出了怀疑和挑战:

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澄得一以作鉴,恒辅善而佑仁。夷投老以长饥,回早夭而又贫。伤请车以备椁,悲茹薇而殒身。虽好学与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何旷世之无才,罕无路之不涩。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广结发以从政,不愧赏于万邑。屈雄志于戚竖,竟尺土之莫及。

这篇赋与其咏怀诗、咏史诗一样,带有强烈的“金刚怒目”式的特征。

此外,陶渊明还有一篇后人评论颇多歧见的《闲情赋》。这篇赋是他的集子中绝无仅有的一篇描写恋情的作品。反映男女情爱本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偏偏陶渊明这篇赋却招来尖锐的批评。最早为他编纂文集的昭明太子萧统曾不无惋惜地说:“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陶渊明集序》)清人方东树甚至厉声厉色地批判道:“后世循之,直是轻薄淫亵,最误子弟!”(《续昭昧詹言》)曲为之辩护的人则在比兴二字上做文章,力图改变这篇赋的爱情主题,竭力从男女关系上挖掘出君臣大义。直到鲁迅先生才给予了公正的评价,肯定了文章反抗礼教歌颂爱情的大胆精神,他说:“但在全集里,他却又是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题未定草六》)

这篇赋与陶渊明的爱情生活有何种关系,殊难论定,但至少透露出他本人的恋爱观,即对禁欲主义不屑一顾,同时对纵欲主义不敢苟同,所谓“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是也。在形式与内容上,这篇赋继承了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的传统,在手法上,主要受到了张衡《同声歌》的影响,想象丰富,情感炽烈,结构起伏跌宕,语言上也无艰涩之弊,在当时的赋作中堪称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