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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7.3.1 一 阮籍:“熟醉为身谋”

一 阮籍:“熟醉为身谋”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晋书》本传记叙他为人的一段文字,颇有可读性:“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这位近似痴狂的名士,有许多以“自然”对抗“名教”的逸事,如礼教规定男女授受不亲,叔嫂不通问,而阮籍嫂子回娘家,他偏要去面别,别人嘲讽他,他却振振有词地说:“礼岂为我设邪!”在人际交往中,他还善作青白眼,见同道同仁,以青眼相加,“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使得“礼法之士疾之若雠”。

“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阮籍的全身之道,一是“不与世事”,“酣饮为常”,碰到紧要关头,便以醉蒙混过关,如“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因此杜甫说他是“熟醉为身谋”(《晦日寻崔戢李封》)。二是“虽不拘礼敎,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说话不着边际,不谈别人的长短是非,自然少了些冤家对头。三是最关键的一条,即不像嵇康那样,对权势熏天的司马氏采取完全不合作的态度,而是虚与委蛇,不即不离。因此,礼教人士几次弹劾他,司马氏都对他给予了袒护。所以,阮籍作为一个很有名气的名士,在多事之秋能安然无事,另一位名士、他的同“林”之友嵇康却走上了断头台。

阮籍的诗歌代表作是五言《咏怀诗》八十二首。这些诗作不是一时一地之作,内容颇为隐约,主旨也很模糊,别说是今人,即使是南朝人也不甚了然。颜延年说他“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李善注引),钟嵘说“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卷一),不过,如果将《咏怀诗》置于当时的政治文化语境之中,结合诗人本身的处世为人,加以细致的解读,也许可以大致明了诗中的旨意。

《咏怀诗》八十二首的基调就是表达诗人心灵的孤独、寂寞和苦闷。阮籍表面上放达、超逸,但内心却如处水火之中似的痛苦不堪。可以说第三十三首诗是理解和把握《咏怀诗》的肯綮: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时如流水,百年易逝,“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如此短暂的人生使人躯体日渐老化,精神日渐衰损,一颗脆弱的心灵已处“汤火”之间,再加上世事风云变幻,人间福祸难测,自己不得不为全身避祸费尽心计,使得诗人不能不发出“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慨叹。这种情绪是诗人一生中都挥之不去的,所以他又用几乎是克隆的方式咏出了一首与第三十三首相仿的诗作: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愁苦在一时,高行伤微身。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其三十四)

两首对照,构思相似,立意相若,虽然措辞越发隐晦,但“凄怆”、“酸辛”、“愁苦”的内心世界更加无法言说。

表露诗人这种心境的语词,诸如“伤心”、“忧思”、“忉怛”、“憔悴”、“心悲”、“凄凄”、“泪下”、“辛酸”、“怨毒”、“殷忧”、“哀伤”、“感伤”、“怵惕”、“忧戚”、“垂涕”、“欷歔”、“哀情”、“苦忧”、“咨嗟”、“愁苦”、“怆悢”、“心伤”等等,几乎充斥了《咏怀诗》的所有篇章,使诗人外在达观所掩饰的真实心境跃然纸上。

使得诗人内心痛苦不堪的原因首先是上引诗作中言及的对人生苦短的忧惧,这一点在其余的诗篇中也有披露,如:“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其五),“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参差。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其七),“殷忧令志结,怵惕常若惊。逍遥未终宴,朱华忽西倾”(其二十四),“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其三十二),“晷度有昭回,哀哉人命微。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晞”(其四十)等。其次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所致。诗人的理想本身也是二律背反的,一是建功立业的用世渴求,一是鄙弃名利的出世愿望。诗人自年少时起,就苦读经书,希望成为圣人弟子那样的杰出人物,如第十五首所云: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

古人有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这是君子想要不朽而不须选择的三件要事。“立德”是圣人的事,阮籍则选择了“立功”,第三十九首诗便展示了他这种慷慨壮志: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临难舍身,效命沙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壮志铮然作响。第二十一首则以“云间”的“玄鹤”形象比喻自己“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游,连翩戏中庭”的抱负。但是,百年如寄、人生无常的虚无主义冻结了他的政治热情,熄灭了他的进取火焰,正如第十五首在叙述完十四五岁时苦读《诗》、《书》,欲成圣徒之后,接着便叙述了自我嗤笑:

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令自蚩。

万代形同短暂的刹那,丘墓是最终的归宿,千秋万岁之后,“荣名”又在何处?况且,“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其七十二),“荣名”往往使人精神迷乱、忧心忡忡,此外竟有何用?彻底的虚无,导致了他对“立功”的用世之想的彻底否定。这种否定表现在很多诗篇中,如“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其四)、“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其八)、“夸名不在己,但愿适中情”(其三十)、“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其四十一)等等。否定了用世,自然就转向用世的反面——出世。上引诗中的“羡门子”,不过是借神仙的名义代指归隐林下而已。诗中多次提到的“西山”和“首阳”,同样是借伯夷、叔齐的隐居之地代指出世的愿望。“谁言万事艰,逍遥可终生”(其三十六),“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其四十二),退居林下,归隐田园,对于“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的短暂人生而言,不失为一种选择,但是,在当时司马氏专权的局势下,容不得名士退居林下,归隐便是与当局不合作,总会找个由头治你的罪,阮籍挚友嵇康的被杀就是一个证明。阮籍的第七十八首诗表面上说成仙不得,实际上正曲折地反映了他“出世”不得、归隐不得的无可奈何:

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乘云御飞龙,嘘噏叽琼华。可闻不可见,慷慨叹咨嗟。自伤非俦类,愁苦来相加。下学而上达,忽忽将如何?

积极用世不行,消极出世也不行,剩下的便只有孤独: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其一)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其十七)

夜里孤独,白天也孤独,所思所见无不孤独。想要逃出孤独的围城,只好沉入醉酒的世界。阮籍嗜酒如命,端起酒杯能够连续醉上两个月,与《咏怀诗》所显示的孤独心境、苦闷胸怀,不能不说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咏怀诗》最突出的艺术特征是喜用比兴,善于凭借各种意象委婉表达诗情,善于化用历史典故、神话素材传送诗意。其次,作为一组五言诗作,《咏怀诗》已经从文人对古诗的模仿中独立成具备自己创作个性的诗篇,为文人利用五言形式抒怀述志提供了经验。

诗歌之外,阮籍还作有《猕猴赋》及散文《大人先生传》。两者都为讽世之作,尤其是后者,将礼法之士形象地比拟为“裈中”之“虱”,说他们“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笔锋辛辣,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颇为后人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