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七子”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徳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这七位作家除孔融年龄与曹操相仿，性格与曹操相悖外，其余六人都与曹氏父子关系至密，和曹丕、曹植一起构成了建安时代最活跃的作家群。可惜他们都因疾病而过早辞世，文学创作活动也许因此而未达到高峰。关于“七子”，刘勰曾评价说:“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文心雕龙·才略》)的确，“七子”之中以王粲的诗赋成就最高。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出身名门望族，因有异才，年少时就受到蔡邕的激赏。王粲初见蔡邕时，蔡邕曾“倒屣相迎”，并且对人说道:“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三国志·王粲传》)王粲初依刘表，后归曹操，直至病卒。传说王粲生时好驴鸣，待到其卒，曹丕吊丧时，与诸吊丧之人各作一声驴鸣，表示哀悼之情。

王粲作有“诗赋、论议垂六十篇”，其诗歌中最受人推崇的是《七哀》诗三首。三首诗并非同时同地之作，第一首作于远赴荆州避乱的途中: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远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诗中对祸国殃民的“豺虎”——军阀表示了深恶痛绝，对饱受战乱之害的黎民——“饥妇人”则给予了深刻的同情。运用慈母弃子这一典型事件，揭示战争造成的民不聊生的惨状，使诗作具备了强烈的“诗史”意味。第二首写诗人所居荆州的景物，抒发了“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的幽深乡愁，第三首追忆边地“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的愁苦，也都具有现实性。此外，王粲的《从军诗五首》写跟随曹操西征张鲁的军旅生活，表现了他的建功立业理想，也具有一定的积极进取精神。

王粲的赋作包括残篇今存近三十篇，其中最负盛名的是《登楼赋》。这篇赋疑作于建安十三年(208)，赋中云“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十二年为一“纪”，则是赋似为建安十年(205)之作，因王粲自初平四年(193)依荆州刘表至建安十年，正逾一纪。然所登楼当如《水经注》卷三十二所释，在当阳麦城;王粲建安十三年如有可能过当阳，则登楼作赋始可信。《资治通鉴》卷六十五正有此年九月曹军轻兵追刘备于当阳的记载，所以降曹的王粲或即随军前往，断定是赋于此年当为不误。自依刘表至此年十五年，云“漫逾纪”亦可通，约言之耳。

这篇赋的关键不在于登楼所望的景色，而在于登楼产生的纷繁思绪。思绪之一是有家难归的乡愁。开篇尽收眼底的四方景致，只不过是为抒发这种乡愁设下的铺垫;羁旅南荆的忧思，旧乡壅隔的愁怀，才是作者吟不断咏不尽的主题，如赋中所写:

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

这篇赋之所以几乎成为历代文人客里思乡的符号，在于它抓住了“怀土”这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共通人性:

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不管是飞黄腾达，还是落魄江湖，只要是离乡背井，乡思就免不了时时袭上心头，就像境遇不同而皆怀归的孔子、钟仪、庄舄那样。思绪之二是天下太平、壮怀得展的希冀。战乱频仍，王道未平，是他不得不逃奔异乡的原因，更是他匏瓜徒悬、未能高蹈的原因。所以他在赋中写道: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

能够将个人命运的沉浮与时代风云的变幻紧密联系在一起，较之于无病呻吟的登楼作赋自然高出一筹。朱熹以为这篇赋虽然不及汉人之作，“然犹过曹植、潘岳、陆机愁咏、闲居、怀旧众作，盖魏之赋极此矣”(《楚辞后语》卷四)，所言极是。

登高作赋是中国文人的一个传统，班固说:“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汉书·艺文志》)以“登楼”名赋的王粲《登楼赋》是现存此类赋作中的第一篇，后世很多文人模拟王粲，写下各自的《登楼赋》，如晋孙楚、枣据、郭璞(亦称《登百尺楼赋》)，宋晁公遡，明刘凤、桑悦等。由王粲登楼作赋派生出来的登楼赋诗，在各朝各代更是比比皆是，由此，足见这篇赋作的深远影响。

“七子”之中，名气较大的还有刘桢。刘桢(?～217)，字公干，东平(今属山东)人。钟嵘把他与曹植并称，说“昔曹刘殆文章之圣”(《诗品序》)，还说“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诗品》卷上)，清人宋长白则把他与王粲等量齐观，说“建安七子，子建之外，独数王刘”(《柳亭诗话》卷二十六)。时人对他的称许主要是在诗歌创作方面，如曹丕所说“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与吴质书》)。刘桢今存作品只有十五首诗，代表作为《赠从弟三首》。诗中运用植物、飞鸟等意象，比喻他从弟的人品，其中自然也不无自勉的意思，如其中的第二、三首: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凤皇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前一首是孔子名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与庄子名言“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的诗化，在此诗化了的“松柏”意象上正寄托着诗人美好的理想和祝愿。后一首中则以“凤凰”喻人品的高洁，表示了不屑于同庸俗的“黄雀”为伍的洁身自好。只是这些诗作朴素有余而文采不足，在锻字铸句上尚欠功夫。钟嵘评论他说“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诗品》卷一)，还是比较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