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无韵之“离骚”:《史记》的文学价值
《史记》既是一部历史著作的精品,又是传记文学的明珠。说它是历史著作的精品,是因为它实事求是地再现了汉武帝之前中国数千年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说它是传记文学的明珠,则是因为它以传记为主体,以人物为中心,在不改变历史人物本来面目的前提下,自觉地进行了艺术形象的再创作,生动展示了数千年来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
它的文学价值首先在于它在纷纭反复的历史流程中描绘了鲜明的历史人物形象。
《史记》不是戏曲小说,但它以高超的艺术手段所描绘的人物,大都具备各自的音容笑貌和独特性格,犹如小说中的人物那样鲜明,戏曲中的人物那样生动。综观其描绘人物的高超艺术手段,主要有下述几个特点:
(一)善于在矛盾的漩涡中展现人物的性格
司马迁在描写人物时,往往选择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抓住表明事物发展的关键时刻,围绕尖锐复杂的矛盾去展现人物的性格。例如对项羽的描写,作者重点记叙了三个重要的事件:“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这三段著名的历史故事不仅是表明秦汉之际历史转机的三大事件,而且也是西楚霸王项羽一生从崛起到鼎盛进而走向末路的三部曲。项羽的形象即是在这充满了尖锐矛盾和复杂斗争的三部曲中逐步丰满起来的。“巨鹿之战”是当时一场非常重要的战役。当此之时,秦将章邯已在定陶杀项梁,破楚军,然后命令王离、涉间率领数万人马围攻赵城巨鹿。秦师虽为强弩之末,然而破楚败赵,军威正盛。前来救赵的各路诸侯逡巡不敢向前,号称卿子冠军的楚军主将宋义也徘徊观望,不愿进兵。在此关键时刻,项羽当机立断地杀掉宋义,“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终于大破秦军: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司马迁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战争记叙中,极力表现项羽性格的一个侧面。写他“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表明他处事果断;写他引兵渡河,破釜沉舟,与秦军背水决战,从正面突出他勇武善战;写诸侯作壁上观,“无不人人惴恐”,从反面烘托出秦军的强大、战争的严酷及项羽与楚军的出生入死,无所畏惧。茅坤曾评论这段文字说:“项羽最得意之战,太史公最得意之文。”(《史记评林》引)巨鹿一战奠定了项羽在诸侯中的霸主地位,他叱咤风云、骁勇善战的性格在这场冲突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鸿门宴”是楚汉相争中一幕重要的戏。项羽听说刘邦攻进咸阳,欲王关中,不禁勃然大怒,准备率领四十万大军袭击刘邦。刘邦从楚将项伯处得知消息后,便亲自到楚军驻地鸿门向项羽谢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项羽设宴招待刘邦。楚将范增力主杀掉刘邦,因而宴会气氛十分紧张。席间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而项王“默然不应”。范增又命项庄以舞剑助酒为名,“因击沛公于坐,杀之”,而项羽不与其谋。当汉将樊哙“带剑拥盾”闯入帐内时,项羽不但不加怪罪,反倒赞赏地“赐之彘肩”。当刘邦乘“如厕”之机溜之乎也,张良献上“白璧一双”时,项羽也不引兵追赶,反而接受了礼物。因此范增愤怒地斥骂他是个“不足与谋”的“竖子”。这席闪烁刀光剑影的酒宴,展现了项羽性格中胸怀磊落、不谙算计的一面。“垓下之围”是写项羽一生“七十余战”中的最后一战。司马迁怀着深切的同情,以悲壮的笔调,为这位失路英雄谱写了一曲挽歌。此时的项羽“兵少食尽”,四面楚歌,待突破重围至东城时,身边仅剩二十八骑。他虽然处于“自度不得脱”、“今日固决死”的英雄末路,但是余勇可贾,雄风仍在:
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项羽到底为一介武夫,他承认自己的失败,但并不服气。司马迁在这里四次写到项羽将自己的失败归因于“时不利”、“天亡我”,表明项羽的短视和拙谋。总之,司马迁通过上述三大事件的记叙,透过尖锐复杂的矛盾描写,突出了项羽勇武强悍、坦荡率直而又短视拙谋的性格特征。《廉颇蔺相如列传》则通过“完璧归赵”、“渑池会”、“将相和”三个故事,在剑拔弩张的外交场合和同僚高下之争中展现了蔺相如大智大勇、先公后私的性格。而在《魏其武安侯列传》中,魏其侯窦婴的戆直无能,武安侯田蚡未贵时的奴颜婢膝,得志后即不可一世的势利骄横,将军灌夫的刚正倔强、不好面谀,也都是在三家彼此倾轧的矛盾纠葛中得以一一展示的。
(二)善于通过细节描写显示人物的性格
司马迁在为人物作传时,常常注意不放过足以显示人物性格的细枝末节。有的时候,他在文章的开头,记叙一段人物童年时代的故事,作为人物性格发展的铺垫。如《李斯列传》的开头: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李斯由鼠所处环境的高下联想到人所居的地位的尊卑,认为要摆脱厕中鼠的命运,像仓中鼠一样生活,关键就在于自己要善于处事、巧于做人。这正表现出李斯耻于卑贱穷困、志在功名富贵,奠定了他以闾巷布衣起家,辅佐秦皇统一中国,位列三公,而后又卖身投靠赵高,却不免被腰斩的一生悲剧性格的基础。再如《酷吏列传》中张汤传的开头: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在这场小孩子的模拟审判中,表现出张汤儿时的手段即如此老辣,从小看大,他成年后成为一名心狠手辣的酷吏正是势所必至,其性格的发展因此显得毫不突兀。
有的时候,司马迁在文章的中间,随着情节发展的顺序,截取人物的一节生活片断,作为显示其性格的依据。如《陈丞相世家》,写陈平封金挂印、离楚逃亡时有一“途中遇险”的小镜头:
渡河,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疑其亡将,要中当有金玉宝器,目之,欲杀平。平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船人知其无有,乃止。
陈平在面临杀身之祸的惊险境遇里,能够急中生智,化险为夷,正显示了他的足智多谋,善于应变。又如《李将军列传》里写李广被废为庶人时,择取了李广“见辱灞陵”的片断:
(李广)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李广虽为名将,却对一件受辱灞陵的区区小事耿耿于怀,这个片断正显示出他胸怀狭窄、睚眦必报的性格缺点。
有的时候,司马迁在文章的结末或“论赞”里补叙一段人物的琐事,作为其性格的补充。如《陈涉世家》在历叙陈涉“起自佣耕”、“辍耕太息”、“篝火狐鸣”、“自立为王”,直到最后失败,临了突然掉转笔锋,补入一段“故人晤见”的小插曲: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渉。”宫门令欲缚之,自辨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
这段琐事鲜明地刻画了陈涉称王后性格的逆转——“怙强而傲”,而这一点正是“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的原因。在《淮阴侯列传》最后的“论赞”里,司马迁以惋惜的笔调补叙了韩信身为布衣时的一件琐事:
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
通过这件琐事补充强调了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的不凡抱负和独特个性。
(三)善于择取典型的语言行动突出人物的性格
司马迁常常采用人物自白的方式,选择符合人物身份的语言,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以显示其性格特征。比如项羽、刘邦、陈涉、陈平都有一句述志抒怀的话语:
籍曰:“彼可取而代也!”(《项羽本纪》)
(刘邦)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高祖本纪》)
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陈涉世家》)
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陈丞相世家》)
刘、项之言都是在观看出游的秦皇时不觉脱口而出的,但项羽之言反映出与秦皇有世仇的将门子弟的复仇愿望,语气坦直,表现了他性格悍霸,无所顾忌;刘邦之言则反映了职务低微的小吏对天子宝座的艳羡心理,语气委婉,表现了他性格贪婪,野心勃勃。正如前人所评:“项之言,悍而戾;刘之言,津津不胜其歆羡矣”(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陈涉那句话是他在为人佣耕,发誓“苟富贵,无相忘”,却受到别人嘲笑的情况下,发出的慨叹,出口俚俗形象,表现了这位农民起义英雄素有改变自己命运的豪情壮志;而陈平那句话,则是他在社祭为宰,“分肉甚均”,受到父老称赞的情况下,生发的感慨,所言警策,含有哲理味道,表现了这位未出茅庐的书生胸中早有欲以黄老之术主宰天下的抱负。他如《刺客列传》中的豫让、《郦生陆贾列传》中的郦食其、《张释之冯唐列传》中的冯唐,《滑稽列传》中的淳于髡、优孟、优旃等等,人物性格都在个性化的语言中得到了凸显。
不仅如此,司马迁还注意选择人物的某些典型行动突出人物性格。为了展现吕后的刻毒凶残,他记叙了吕后对刘邦宠姬及诸子的迫害,其中对戚夫人的处置尤为惨绝人寰:
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吕太后本纪》)
手段之残忍令人毛发倒竖,吕后对其所忌恨之人必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性格通过这一典型行动表现得淋漓尽致。司马迁选择具有典型意义的行动突出人物性格时,还常常注意避免雷同。如吴起、田单、李广都与士兵同甘共苦,而他们的方式却各自不同: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乘骑,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吴起列传》)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田单列传》)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广之兵将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李将军列传》)
不同的方式显示了他们各自不同的性格:吴起为兵吮痈,正如他学于曾子而母丧不归,事于鲁君而杀妻求将一样,表现了他汲汲于功名,为了博取卿相之位,可以置一切于不顾,故鲁人用两个字评价他——“猜忍”。田单与卒分功,不过是他与燕军对垒时所施的一系列计谋中的一个环节,和离间燕国君臣、装神弄鬼稳定军心、散布流言诱敌一样,是审时度势后而采取的用兵之策,表现了他老谋深算,巧于鼓舞士气。李广的体恤部下、热爱士卒,则是他一贯的名将风度,表现了他廉洁自守,不贪钱财,为人宽厚,赤诚待人。
其次,《史记》的文学价值,还表现在它饱含着司马迁鲜明的爱憎,具有强烈的抒情性。
司马迁受宫刑而撰《史记》,犹如屈子放逐而赋《离骚》、孙子膑足而修《兵法》一样,是“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自序》),因此,笔下洋溢着一股沉郁愤激的情绪。其书正如鲁迅先生所云,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史记》的抒情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有些传记主人公的际遇引起司马迁的共鸣,致使他怀着深刻的同情记叙主人公的行状,虽然没有一字一句述及自身,但通篇暗寓着他自身的身世之感。如《李将军列传》,司马迁着力刻画了飞将军李广的英雄形象及不幸遭遇,在李广坎坷悲凉的一生遭际里,寄寓着司马迁自己的一腔悲愤、满腹辛酸,表现了对统治者摧残人才的极大愤慨。正如前人所评:“盖太史公负一世奇气,郁一腔奇冤,是以借此奇事而发为奇文。”(李景星《四史评议》)其二是有些传记在行文中夹叙夹议,反复吟叹,表现了司马迁的无限感慨。如《屈原列传》,在记叙到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之后,感慨油然而生,便插入一段饱含着诗人同情与钦佩的议论,犹如异代知己似的论述了《离骚》的产生缘由,并且借用刘安之语高度赞扬了其人洁似莲花、其书辉同日月。在叙述到屈原流放时,司马迁又情难遏止,于是插入一段对屈原忠贞和怀王昏庸的议论,表现了对屈原怀才不遇的沉痛惋惜及对怀王不辨忠奸的深切谴责。其三是有些传记通过篇末的评说赞叹,寄托了鲜明的爱憎之情。如《汲郑列传》的文末论赞,司马迁引用了翟公的话说:“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对得势则宾客盈门、失势则门可罗雀的炎凉世态冷热人情深恶痛绝。在《游侠列传》的论赞中,则以“人貌荣名,岂有既乎”的谚语抒发了对其貌不扬而声闻远近的郭解的敬慕之情,对其惨遭杀害,则在“于戏!惜哉”的嗟叹声中,寄予了悲愤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