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孔雀东南飞》:叙事如画，叙情若诉

《孔雀东南飞》是乐府民歌五言叙事诗中独有的长篇，也是中国诗歌史上著名的长篇叙事诗。全诗三百五十三句，最早著录于南朝徐陵所编的《玉台新咏》中，题曰《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诗前有小序云: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小序关于这首诗叙说的时代、地点、主人公、内容，以及作者、创作时代都交待得很清楚。虽然自宋以来有人怀疑它出自六朝人之手，但都无确证。学界主流意见还是认为它是汉末时人所为。自然，自从徐陵收入《玉台新咏》，其间流转传抄，难免有文人(包括六朝人)修润的手迹，然而总体而言他的民歌风格和特色还是相当明显的。

王世贞曾对这首叙事长诗评价道:“《孔雀东南飞》，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也。”(《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五)从是诗的思想内容、社会意义与艺术水准来看，王世贞的称许确非溢美之言。

(一)《孔雀东南飞》的内容意蕴

这首长诗详尽地叙述和描写了一个汉末封建家庭的悲剧。主人公刘兰芝人品端正，性格贤淑，聪颖多才，很有教养，自从出嫁焦家以后，夫妻情投意合。她每日“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侍奉公婆，举动有礼，但就是这样一个贤惠的儿媳妇，却被焦母视为眼中钉。焦母整日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挑剔她“织作迟”，就是凭空说她“无礼节”，直至强迫儿子仲卿“遣之慎莫留”。刘兰芝被休，行前焦仲卿与她约定过一段时间再设法重新团聚，彼此立下誓言，互不相负。但刘兰芝回到娘家后，即有县令和太守相继派人来为子求婚，刘兄以家长的地位强令她应允嫁给太守之子。临嫁前的一天，刘兰芝与焦仲卿相会约定“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在出嫁那一天的黄昏后，刘兰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焦仲卿闻讯后也“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这首长诗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它揭示了造成这对青年夫妇悲剧的社会根源，控诉了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的残酷无情与严重罪恶。刘兰芝、焦仲卿的死正是以焦母刘兄为代表的恶势力一手导演的。其次，它反映了汉末乱世青年男女的精神特征，歌颂了他们忠于爱情、追求理想生活的反封建反传统反礼教的斗争精神。而且，长诗还表现了民众争取婚姻自由的善良愿望和必胜信念。

(二)《孔雀东南飞》的艺术特色

这首长诗代表了汉乐府诗的最高艺术成就。它以“质而不俚”、晓畅自然的语言，非常成功地塑造了几个人物形象。无论是刘兰芝、焦仲卿两位正面形象，还是焦母、刘兄两个反面形象，都塑造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刘兰芝的形象极为丰满。诗中刻画了她贤惠善良的一面:她未嫁之前，“诵诗书”，“知礼仪”;既嫁之后，侍候公婆，尽心家务，“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尽管三年当中饱受焦母的折磨，但她极力克制自己。对丈夫焦仲卿，她体贴入微。她体谅丈夫的苦衷，三年的虐待直到非分离不可的时候才有分寸地告诉了丈夫。她同情丈夫的处境，在解释焦仲卿对自己的误会时说“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她虽然如此善良贤惠，但并不柔弱，诗中还刻画了她性格刚强倔强的一面。她能够克制自己，然而并不是毫无限制地逆来顺受，当她明白焦家“妇难为”，母意“久怀忿”，自己即将面临被休的命运时，不是去哀哀地求告，而是毅然地提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被遣之日，她不是表现出一副无心梳洗的可怜相，相反却从容镇定，严妆打扮。无罪被遣，是一种耻辱;恩爱夫妻被活活拆散，更是一种难堪的痛苦。既悲且忿的泪水自然难免夺眶而出，在小姑面前，她“泪落连珠子”;在丈夫面前，她“涕落百余行”;然而在焦母面前，她却不曾掉下一滴。在其兄威逼她嫁给太守之子的紧要关头，她不屑于哀求和争辩，表面佯作应允，而内心却准备以死表示她对吃人礼教的强烈抗议。最后的投水自尽，使她毫不妥协的反抗性格发展到了顶峰。

焦仲卿的形象也很鲜明。他的性格与刘兰芝相比显得怯弱，较少刚气。在他的身上更多地表现了封建传统的影响和传统观念的束缚。在尖锐的婆媳冲突中，他既想孝顺老母，又想保住爱情，结果却左右为难，一筹莫展。直到他自尽前，思想上的矛盾一直左右着他。他约定与刘兰芝黄泉相见，可是回家后又担忧“令母身后单”，闻知刘兰芝葬身清池后，仍不免“徘徊庭树下”。但在妻子反抗精神的感召下，经过一番瞻前顾后，他终于迈出了与传统观念决裂的艰难一步——“自挂东南枝”，完成了他对封建伦理道德从若即若离走向分道扬镳的性格发展。

长诗采用了动作刻画、对话描写，准确地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诗中的动作刻画虽然着墨不多，却对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起了重要作用。如焦仲卿恳求母亲不要驱逐妻子，始则“堂上启阿母”，继而“长跪告”，最后“默无声，再拜还入户”，对他低眉顺眼、哀告苦求的形貌刻画得很逼真，显示了他逆来顺受、妥协怯弱的性格特征。当焦仲卿闻变，策马来会刘兰芝时，诗中对刘兰芝的举动描写道: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

蹑履相迎，怅然相望，举手拍鞍，长吁短叹，一系列动作，写出了刘兰芝欲见故人的急切心情，对故人的爱怜及诀别的沉痛，展现了她忠于爱情、至死不渝的贤淑性格。

对话描写在诗中有二百余句，这是长诗描写人物最重要的手段。焦母的专横、刘兄的势利，几乎全是凭借对话加以表现的。如焦母对儿子的语言: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

“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对刘兰芝，她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儿子焦仲卿，真是训斥得像乖乖儿似的，活现了她专横跋扈的家长嘴脸。刘兰芝、焦仲卿的对话也都符合人物各自的身份。对于休妻，焦仲卿还存在着破镜重圆的幻想，因此一再嘱咐妻子“不久当还归，还必相迎取”;刘兰芝却清醒地知道此次生离即是死别，因此回答丈夫“勿复重纷纭”，“何言复来还”;但焦仲卿第二次提到后会时，她不忍心一再戳破丈夫的幻想，便回答说“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表现了她对丈夫体贴之至。刘兰芝行前与焦母的对话，则肉里带刺，柔中有刚: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

这些话都是反话正说，名义上自责，实际上对焦母的“失恩义”暗含谴责之意，可是话说得又不露骨，很有分寸，反映了她的教养有素和刚强不屈。

长诗还采用了铺张排比、对比反衬的手法，对人物形象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当刘兰芝被休、即将离开婆家时，诗中有一段铺陈描写: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瑇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这种描写固然是从正面强化刘兰芝的美丽，但更重要的是从侧面衬托出她的从容镇定。明明是被撵出婆家的悲苦日子，她却偏偏要打扮得像上轿的新娘一般。这对迫害她的焦母，无疑是一种挑战的举动。诗中写太守家操办喜事一节，一连用了十四句，把场面的奢靡、器物的华贵、礼钱的丰厚，铺排得炫人眼目。这些足令刘兄者流势利小人垂涎三尺的荣华富贵，却无法打动刘兰芝的心。此处的铺陈从反面衬托出刘兰芝“富贵不能淫”的节操，而且，太守家的热闹与刘兰芝的痛苦形成鲜明的对照，有力烘托出这位不为人理解的女性性格的悲剧色彩。

“乱而能整”的结构，比兴呼应的首尾，也是这首长诗的艺术魅力所在。长诗句数与《离骚》相差无几，诗中头绪繁多，形似散乱，但作者写得“乱而能整”，错落有致。而且，始以“孔雀东南飞”起兴，末以连理枝比翼鸟作结，构思巧妙，富于象征意味。以徘徊的飞鸟开头，象征饱受离别之苦的夫妇，以生前不能聚首，死后终成连理比翼收尾，象征两人的爱情永世长存。这也正是民间习用的传统手法，由此亦见长诗的民歌风韵。诗中并用二法开头结尾，使诗篇首尾呼应，自然贯通。特别是结尾，人们在幻想的王国中为刘兰芝与焦仲卿的精魂安排下最好的归宿，使以现实主义为基调的长诗又附着上一些浪漫的情调。